广陵城头早已乱成一锅沸粥。萧承之铠甲只胡乱披挂了一半,赤着脚狂奔上城楼,正撞见北军的车船蛮横地碾过沉船残骸。
船腹侧舷突然无声地滑开一列小窗,无数黑影如铁丸般弹射而出!是燕重的陌刀手,带着沉重的坠势,狠狠砸进城头。
燃烧的火油罐顺着巨大的拍竿滑上城楼,烈焰猛地腾起,燎着了萧承之的须发。
亲兵死命拖着他向後急退,混乱中,城内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嚎与尖叫,那绝望的声浪直冲云霄。
“粮仓!粮仓起火了!”副将陈望之面无人色,嘶吼声如同被掐住了脖。
未时三刻,镇淮门残破的城楼上,一面染血的白旗半死不活地悬着。黎梦还踏着满地的断箭和空箭囊走上城楼。脚下青石板的缝隙里,粘稠发黑的血浆漫上来,浸透了她靴底。
陈望之被反绑着,跪在那面残旗下。左臂上,半截折断的箭杆深深嵌在肉里,箭羽还在微微抖动,那是他亲兵溃散时惊慌射出的流矢误伤。
“成王败寇……”他咳着,血沫从嘴角溢出,“要杀便杀,给个痛快。”
黎梦还没有拔剑,只是用沉重的鞘尖,稳稳挑起陈望之低垂的下颌。
“广陵府库的账册,”她的声音没什麽起伏,像在问路,“藏在哪儿?”
陈望之愕然擡头。
“今冬雪大。”黎梦还的目光掠过城楼,投向城内蹒跚于废墟间的饥民,“你手下七万降卒,城里三十万张嘴,都要吃粮。”
残阳如血,泼洒在她玄色的铁甲上,一片刺目的暗红。陈望之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得浑身抽搐,血泪糊了满脸:“在…在丞相府……地窖……”
暮鼓声沉沉地压过来,一声接着一声,撞在广陵书院焦黑的门楣上。
黎梦还擡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
满院的人,像骤然被冻住的雁阵。青白的学子袍僵立着,手里紧攥着卷轴,指节绷得发白。目光扫过来,惊惶,戒备,还有压不住的愤然。
最前头站着白发苍苍的山长,身子微微发颤,像一株快要被风雪压折的老松。他怀里死死抱着一捆《礼记》竹简,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声音劈裂了一般:“蛮夷!休得辱我斯文!”
黎梦还没应声。她目光下落,停在滚落脚边的一册书卷上。封皮被火燎去一角,露出内里微黄的纸页。
她弯腰,将它拾起,指尖拂过封皮上的灰烬,动作不紧不慢。然後走上前,将那册书放回不远处一张被熏黑的案几上。她的指尖点了一点那被火舌舔卷丶发脆泛黑的书页边缘。
“泗州官学,”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开了凝重的空气,“缺几位农博士。”
满院死寂,只有风声穿过焦木的缝隙。
“月俸,粟米五石。”她擡起眼,视线掠过那一张张绷紧的丶年轻或苍老的脸孔,最後落回山长那张因怒意和恐惧而扭曲的面皮上。“三日後,”她吐出三个字,“开考。”
仿佛一滴冷水溅入滚油。死寂被某种无声的骚动打破。学子们的眼神变了,惊疑,闪烁,窃窃私语在沉默的空气里窜动。
突然,院门方向一阵细微的拥挤。一个穿着粗布短褐丶挤在人群最外围的寒门学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挣出半个身子。他脸颊瘦削,眼神却亮得灼人,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发颤:“当……当真不问出身?”
所有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身上,又猛地转向那道玄色的身影。
黎梦还侧过头,看向那少年。她脸上没什麽表情,只极淡地牵了一下唇角。“唯才是举。”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
玄色的氅衣下摆在转身时划开利落的弧线,扫过门槛上那道新烙下的丶狰狞的焦痕。
门外长街已点起灯笼。
小藜正指挥妇人设粥棚,铁勺敲着木桶脆响,荠宁的药棚前排成长龙,童子军挨个发放清心丸,青蕨立在茶肆高凳上,说书声清亮:“那镇东将军一箭射落帅旗时……”
更漏滴到戌时,杨苍捧账册疾步而来:“禀主公!缴粮四十八万石,足撑到春收!”
黎梦还颔首,从袖中取出油纸包。青团的甜香混着硝烟味弥散开来。江风卷着残火掠过城楼。镇淮门匾额焦黑半片,而“广陵”二字已被新刻的“扬州”取代。
九州归一,不过一块甜糕入喉的功夫。
南梁降表送入行宫那夜,广陵落了场温润的雨。黎梦还推开雕花槅扇,见淳于坚立在廊下,玄甲卸了,只着素绫中单,衣带松松系着,“都妥当了?”他接过她手中玉玺匣。沉甸甸的匣子压着前朝血泪,被随手搁在石阶旁,挨着一盆将开的牡丹。
黎梦还颔首,指尖拂过他肩上潮湿的水汽。
殿内烛火透过纱帘,将他侧影投在青砖地,那影子俯身,打横抱起她跨过朱槛。
殿角鎏金兽炉吐着香,混着雨後青草气。黎梦还抽出发间金簪,浓云乌发泻落腰际,她像接受奖励一样,深深埋进他的臂弯。
雨声渐疏。他埋首在她颈窝,呼吸滚烫:“阿梦,九州归一了。”
她抚过他脑後的发,“嗯。”喉间逸出的单字,被他的吻吞进更深暖处。
晨光漫过琉璃窗,映亮满地狼藉。玄甲与凤袍交缠在毯上,玉带鈎勾着素绫衣带。
黎梦还披衣推窗,见庭中牡丹已绽。重瓣层叠如茜云,露珠在花心颤巍巍地滚。
身後传来足音,淳于坚将下颌搁在她发顶:“这花开得好,像你攻城时披的大氅。”
“胡比。”她肘击他肋下,反被圈进怀里。
“真话。”他轻咬她耳垂,“那日你立在楼船头,赤氅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宽掌握住她执窗的手,引向花枝,“比这国色艳烈百倍。”
温热鼻息喷在颈侧,她轻轻一笑,“有你在,花才开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