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典籍在月光下泛出青灰色,她停在《坤舆医典》架前。这是黎梦还特许麟台编修的医书,此刻却见女帝立于高梯之上,正将一卷泛黄手稿塞进书架深处。
“陛下?”青蕨惊觉下拜。
黎梦还玄衣墨裳几乎融进书影,袖口金线绣的螭吻在烛光里游动,声音似缥缈在九霄之上,“《産育全图》和《时疫三字诀》之後,你还有什麽打算?”
青蕨伏地时听见自己心跳撞在青砖上,“请陛下赐麟台试印新卷,只删去祝由科十页,增补瘴疟防治法。
“善。”黎梦还微笑着抛来一卷邸报校样。
蝉在槐梢嘶鸣到力竭,青蕨攥着校样穿过满街药香,沿街医馆正照碑文施祛暑茶,粗陶碗列成长龙。她忽觉有人拽她袖角,低头见是碑亭前闹事的老儒,此刻捧着《时疫三字诀》抄本:“大人……这‘霍乱篇’配图,能多给老朽几张麽?乡里孩童……”
青蕨解下装教案的锦囊递去。老人千恩万谢的背影没入人流。
远处,洛阳宫城正蒸腾着金瓦的灼热,青蕨立在阴翳里,指尖拂过新制的桑皮纸,仿佛闻到了那熟悉的,墨香混着冰鉴里湃着的青梅清气,在梁柱间游丝般浮动。
窗外蝉鸣如织,却压不住崇文馆方向隐隐传来的诵书声,那是今岁新录的三百女学生在习《九章算经》。
这样的安宁,就像夏日里的清凉,也是不容易得来的。
就在三日前,曲江池北岸老槐如盖,却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十几个青衫士子将三名女学生逼至水边,领头者高举泛黄的纸卷厉喝:“《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尔等竟敢在至圣先师碑前演算经商之术?”
被围在中央的少女攥紧算盘,珠玉相击声清越如剑鸣:“《周礼·考工记》载妇功丝枲,桑麻本就是女子职分!算缗钱丶核田租,哪件不是民生大计?”她袖中滑出麟台特颁的铜尺,“啪”地展开刻着《农政要则》的尺面:“此乃陛下亲批的课业!”
士子冷笑挥袖,纸卷扫落少女怀中《货殖新编》。
书页纷飞间,忽闻车马萧萧,八名玄甲女卫分浪而来。
青顶油壁车掀起帘角,露出青蕨浸着寒意的脸:“拿下。”声音不重,却惊飞满树蝉噪。
当夜麟台烛火通明。青蕨展开三尺素绢,紫毫蘸银朱圈出三个名字:“琅琊王氏丶荥阳郑氏丶博陵崔氏。”笔尖悬在其上洇开血斑似的红痕,“三姓七子罚俸三月,祖庙除名。”
来此讨茶喝的蒲苏笑盈盈抽出袖中密报:“崔氏嫡孙昨日向凤阁递了弹章,斥麟台蛊惑圣心,坏男女大防。”
青蕨轻笑剪断烛花,火光在她眼中跳成两点寒星:“将上月崔氏侵占学田的契证,连同他们私贩漕粮的账册……”金剪“咔”地截断半截红烛,“装进礼盒送去张公案头。”
七日後大朝会,太极殿玉阶被烈日烤得晃眼。女帝黎梦还高坐赤金屏风之前,听刑部奏报汴州河工贪墨案。当崔侍郎颤巍巍出列时,她忽然望向丹墀东侧:“青少监。”
青蕨捧匣出班,绛红官袍映得面如冷玉:“臣请奏汴城新事。”
满殿抽气声中,女帝面色□□:“传旨。”九旒冕下眸光扫过崔侍郎惨白的脸,“汴州刺史即日押解进京,空缺由崇文馆算科榜首补任。”
她忽然起身,玄衣纁裳掠过青蕨身侧时低语散在风里:“做得好。”
九月崇文馆开学日,那日被围困的少女已换上浅青官袍。她立在至圣先师碑前讲授《货殖新编》时,老槐树上新蜕的秋蝉突然齐鸣。
远远凝视的女帝,玄衣广袖掠过宫墙,袖中玉佩与虎符相叩清响。
她没入朱门的前一刻,忽然回望满庭青衿。
“听见了吗?”她的手指划过缓缓拂过批复奏章中的“有教无类”四字,“这是比陌刀更利的兵器。只要给这些女娘读书的机会,我想不出百年,她们能和男子一样优秀。”
洛阳的秋,是沉淀了金戈铁马後的雍容。褪去了夏日的灼热与躁动,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湛蓝,澄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九州的轮廓。风带着凉意,卷过宫阙的飞檐,拂过朱雀大街两侧已然泛黄的槐叶,也送来了城外桑麻园里特有的丶混合着成熟植物与泥土的气息。
这是一个收获与整肃并行的季节,而秋官府,正是执掌这肃杀与秩序之柄的关键所在。
秋官府署深处,穗心端坐于宽敞明亮的公廨之中。
她的案头堆满了卷宗,并非全是染血的刑狱案牍,更有厚厚的织造账册丶新法条陈以及各地呈报的工坊监察文书。
三品女官的绛红绢袍衬得她气度沉凝,曾经因日夜操劳而显得憔悴的眉眼,如今舒展开来,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锐利与从容。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手,指节因常年与丝线丶织机丶算筹打交道而略显粗粝,指尖甚至还有难以褪去的细小茧痕。
此刻这手正稳稳握着一支紫毫笔,在关于修订《工律·织造篇》奏疏上落下最後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