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身後的侍从打开肩头半人高的油布囊,依次露出暹罗象牙丶婆罗洲的樟脑,而最让黎梦还满意的,是占城稻种丶苏门答腊的胡椒粒,金灿灿铺了半殿。
吕盈展开卷海图,羊皮上朱砂勾出密如蛛网的航线,自泉州港直贯满剌加海峡。“这是三佛齐王室的私库钥匙。”她将铜钥拍在图上,“还得谢谢伏波将军的霸道呢。”
暮色染透窗棂时,吕盈已经和黎梦还依偎同座,她解开腰间蹀躞带,带扣暗格倒出了十二国钱币,日本宽永通宝压着琉球龟甲钱,吕宋银比索叠在暹罗金叶上。
她语气柔软叫羲和的小名,“我都洗干净了,给阿曜当新玩具。”
黎梦还轻笑:“这样温和的模样,也不知暹罗使臣上访强买龙脑香的女罗刹是哪位?”
“那是他们拿霉米充贡!”吕盈抖开账本,那股颐指气使的娇蛮样子落在黎梦还眼中,只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我可是按市价三倍付钱,虽然……用占城稻种抵的。”
她忽地凑近御案,海的气息拂过女帝鬓边金凤:“给臣造艘能横渡大洋的船吗?香料价能再压五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阿黎,求求你了……”
殿外雨打芭蕉声渐密,黎梦还摩挲着吕盈掉在榻上的翡翠耳珰,垂眸微笑道:“听说六七岛上有个叫信次郎的,剑劈浪涛不沾衣?”
吕盈正剥着红毛丹,汁水染得指尖艳红。“剑术尚可,”她漫应着,果肉抛进嘴里,“比不得洛阳春雨缠人。”
檐下雨线忽密,她望着水雾里的宫墙,像望见琉球岛外无垠的碧涛。
更鼓声中,女帝朱批划过船样图。艨艟巨舰的龙骨长三十丈,帆索交织如蛛网。
“繁缕说需五年。”笔锋在“五年”二字上重重一顿。
吕盈笑着抽出张槟榔契:“爪哇土王预付了三千斤丁香的定金,够养半个船厂。”
吕盈告退时,孔雀翎扫过殿门铜环。黎梦还忽道:“你的鸢线该收了。”
吕盈只是回眸一笑,雨幕深处,她绯红身影渐融进夜色。
她随意留下的翡翠耳珰映着烛火,幽幽泛着深海般的光。
女帝垂眸,见案头海图被风掀起一角,鞘上用螺钿嵌着句倭诗,译作汉话是。
蓬舟栖霞终非泊,明月照海各西东。
次日午後,紫宸殿後苑的葡萄架下,四岁的黎羲和正踮脚够藤蔓间新结的青果。
吕盈斜倚石凳上,孔雀蓝的纱罗披帛垂落在地,腕间七宝镯随剥荔枝的动作叮当作响。
“小乖乖看这个。”她忽从荷包抖出枚螺钿海贝,贝口一吹便呜呜作响。黎羲和立刻丢了果子扑来,肉乎小手刚抓住贝壳,却被吕盈反手扣住:“要听故事才给。”
她丹蔻指尖点着贝壳纹路,“这是暹罗公主逃婚时……”
话音未落,淳于坚的玄色靴尖已踏进藤影里。男人肩头还沾着校场带回的尘沙,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吕盈敞开的交领:“御苑风大,东都夫人仔细着凉。”
吕盈浑不在意,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串金铃脚链。
赤金细链缀着十二颗镂空铃球,内藏香料,一动便散出希腊活泼的滋味。“哥哥,你可真是越来越和我生分了。送点礼物给小侄女怎麽了?这可是爪哇女子的定情物。”她笑吟吟系上黎羲和足踝,“跑起来像踩着云雀,多可爱呀。”
“叮铃”声刚响三下,淳于坚已俯身解链:“孩子骨头软,戴不得重物。”
金链落进他掌心时,羲和嘴一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恰在此时,白玉阶下转出个青衫小身影。八岁的李佑捧着卷《水经注》,腰间玉带扣紧束着,行走间袍角纹丝不动。他身後跟着两名尚仪女官,臂弯搭着件杏子红斗篷。
李佑行礼如尺量,双手奉上斗篷。淳于坚顺势把女儿裹成个红团子,黎羲和却扭身去抓李佑的书卷。孩子指甲在泛黄纸页划出浅痕,李佑垂睫静立,只悄悄将书卷挪远半寸。
吕盈忽嗤笑:“小木头人儿!”
腕间银铃一振,变出个彩绸缝的南洋果蝠。那蝠翼以细竹为骨,手指一勾便扑簌簌飞起,正落在李佑方巾上。少年僵着脖子不敢动,羲和破涕为笑,跺脚去够晃悠的蝠翼。
淳于坚眼底终于透出暖色:“佑儿陪羲和习字去。”李佑如蒙大赦,忙躬身展袖:“殿下请往临波亭。”黎羲和却攥住吕盈衣带不撒手,眼巴巴望着她腰间晃荡的螺钿贝。
僵持间,吕盈解下整条蹀躞带。犀皮带上悬着爪哇蛇骨笛丶琉球星盘丶暹罗银槟榔盒,叮叮当当堆进黎羲和怀里。“都归你!”
她趁孩子发愣,抽身便走,孔雀蓝披帛拂过李佑袍角,少年下意识後退半步。
“盈姐姐别走!”听着女儿稚嫩的混乱的称呼,淳于坚额角青筋跳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