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芋
裴枝可以笃定地告诉沈青泊她无法在跳舞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一株植物,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麽。
裴枝依旧记得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走进舞室,当音乐声落下时,她恍若听到了某种召唤,肢体自然而然地跟随着音乐声摆动起来。
如风中的一株植物般。音乐就是她生命里的风声。
在此之後,舞蹈占据了裴枝生命里的绝大部分时间。早在她十二岁那年,老师让她们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梦想时,她就写下:
“我要站在舞台上。我要灯光为我而亮。我要跳舞。我要世界的掌声。”
是的。裴枝不想轻而易举地路过这个世界,她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些只属于她的事情。比如,一个只属于她的舞台,一些只属于她的掌声。
为此,裴枝愿意舍下安逸的生活,孤勇地走进不知去向的河流里。为此,裴枝也愿意去承受被河流淹没的风险。
後来,那些和她一同写下梦想的同学大都梦想一变再变。只除了裴枝,一成不变。
她六岁开始学跳舞,十二岁参加比赛,十七岁去海外当练习生,二十一岁回国参加选秀节目,二十二岁出道。
她如此坚定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把自己关在练习室里日复一日地练习。
年少的裴枝如此笃定地以为,终有一天,她会站在一个只属于她的舞台上,会有一束灯光只为她而亮,她会在舞台上跳舞,倾听世界为她而响的掌声。
两个月前,裴枝出道了,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那天。
出道夜时,裴枝迎着灯光与掌声,迈过一个个台阶,直抵高台。裴枝没想到的是,她登上的高台也是一场命运无情的审判台。
世界在她的面前脱落,裸露出斑斑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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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裴枝来到城郊这间出租屋的第一天。
她已经很多天睡不着觉了,每次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那些充满恶意的语言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的场景那般永无止境地上演着,而她无法遏制,只能眼睁睁地目睹。
目睹着——流言的沙砾滚成巨石,一次又一次地碾过她年轻的身体。
时隔多日,裴枝透过屋内的镜子看到了自己。她的眼睛下方是一片倦怠的乌青,漆黑的瞳孔里也没有一丝光亮。长袖遮住了她皮肤上残留的疤痕,只裸露出一些略显病态的苍白。
只看了一眼,她就慌张地挪开眼,急促地在室内找来一张海报,将其粘贴在镜面上,好让如此狼狈的自己不至于被清晰地看见。
做完这一切後,裴枝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屈起双膝,低头把自己埋进去,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沾湿了她的衣服。
裴枝无法接受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个狼狈丶痛苦且麻木的自己。一个和原本的自己一点都不像的自己。
就在这时,裴枝的电话响了,来电是她的经纪人。裴枝用手背擦掉眼泪,缄默地把电话挂掉,随即将手机关机扔到了一边。
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到城郊的一间出租屋,裴枝所带的东西只有一个行李箱。她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
裴枝带的东西很奇怪。
一双破旧的舞鞋,一个弦快断了的尤克里里,几本被翻了很多遍的书,几包她喜欢吃的抹茶味悠哈糖……
总之,不像是带过来生活的,更像是她挑选了一些喜欢的东西,来陪她共度死前最後一段时光的。
在裴枝带的书里,其中一本就是韩江写的《素食者》。
裴枝在首尔当练习生时,喜欢上了韩女文学。她很喜欢韩江写的《素食者》。两年前,她看这本书时猜测着为什麽英惠想要成为一个素食者丶一株植物。
她当时的答案是因为英惠的生命里遇到了太多肉食者,原生家庭丶婚姻乃至整个父权社会都在啄食着她,让她痛苦地被咀嚼。
而两年後的裴枝也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肉食者。
肉食者露出丑陋的獠牙,以流言攻击她,以不平等的合同雪藏她。裴枝想要和公司解约,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无法偿还的天价违约金。
那时的裴枝才意识到,她的出道梦彻头彻尾都是一个牢笼,一次诈骗。
年轻气盛的裴枝开始了她的反抗,换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抹黑,在舆论的漩涡中,她的形象被塑造成了一个疯子。
这是一个文明的时代。
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以一个擅长胁迫丶擅长以言语施暴的野蛮时代。
当无数流言蜚语向裴枝涌来时,世界在裴枝的眼前崩塌了。她看到她的世界里尽是一片荒芜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