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耽误了些时辰,裴松回来已是未时,秦既白竟不在家。
竈房里裴椿没说话,倒是猫腰烧火的林桃随声应道:“他该是不回来了。”
“不回来?”裴松跨进门,到水缸边舀了满盆的水,下地干活儿埋汰,尤其手脚上满是泥点子,虽归家前已在溪边洗过脚,可草鞋浸过水没那麽容易干,带回一路的风尘泥土。
他正想端了水盆到後院洗涮干净,就听林桃轻叹了一气:“晨时那会子秦家来人寻他了。”
“咣当”一声,水盆撂在地上,裴松眼睛瞪圆:“你说啥?”
“大哥你别急。”竈膛里火苗燃起来,噼啪作响,林桃又塞了两把枯树枝子,“是叫秦镝英吧?说是他弟,喊他回去干农活儿。”
“干农活儿?”裴松气得攥拳,胸膛起起伏伏,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当间,委实难受,“早便分家了,里正来时是秦铁牛亲口说人头上报不好改,今年便这样了,地里那摊子活儿他家自己干,眼下竟又叫白小子过去出苦力?!”
村子里分地种粮,每年得按人头缴税,因着婚丧嫁娶,家口多有变动,因此到年中会重新计数,或有等不及的,就到县里提报重新按手印。
秦家嫌麻烦,商量下来家中这片地不叫秦既白再管了,又因着播种时他也出过力,夏收了分他两成。
到这里已然吃亏,只那会子秦既白和裴松都着急分家,便没在这事上多计较,眼下秦家竟登鼻子上脸,要他回去干农活儿?!
“是说!我听见也来气,同秦镝英说没这个道理,可那小子啐我不说,还在门口抻着颈子乱喊,说咱家扣下人不还!”裴椿呸了一声,“我告诉他说秦既白上山了,要找人自己去!那小子气得满嘴污言秽语,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杂碎!”
裴松牙齿咬着嘴唇来回地碾,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知晓林桃为何说秦既白该是不回来了,想来也是,已经这个时辰,他一早背筐出门,山里药材再是不好寻觅,午前也该采好了,看来真是回了秦家。
裴松心头苦涩,他知晓秦既白在秦家日子有多难挨,也知晓他有多嫌厌秦卫氏,可村中口舌是非,饶是他这个有旧怨在的“儿子夫郎”,都难逃红口白牙一句“不孝”,又何况血脉至亲的秦既白。
裴松垂眸叹了口气,沉声说:“他也有难处,这不能怪他。”
方才裴椿恼得紧,林桃话都不敢多讲,现下稍微缓和下来,她轻着拉了拉裴椿的衣袖:“好椿儿,别气了。”
“我没气。”裴椿将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沸水滚起,宽面条白浪般浮沉,筷子轻轻搅一搅,“不说了,咱吃面,今儿个炒卤子可挖了一大勺黄豆酱呢,秦既白没口福!”
裴松瞧了一眼案板,裴椿擀面条心里有数,下进锅里那麽些,是带出了秦既白那份的,她该也是想他回来吃饭吧。
晌午日盛,热浪扑面,裴松将堂屋窗子全支开,山风穿堂而过,倒也消减些夏热。
三人围桌而坐,面条煮熟後过凉水盛进大瓷碗里,边上一个海碗,是茄子青椒卤子。
干农活儿费体力,裴松饭量也大,他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用瓷勺舀了两勺卤子,筷子拌一拌,黄豆酱的香味和着茄子丶青椒的清甜气溢了满屋:“真香!”
“那你多吃些。”裴椿将黄瓜丝往他碗里夹,“配着吃,要麽腻口。”
裴松塞着满嘴的面条点了点头,他吃饭不讲究,有啥吃啥,见面碗里盖了层青绿黄瓜,忙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好吃得紧。”
手擀面条爽滑筋道,咸口卤子好下饭,几口下肚人就舒坦起来。
待吃好饭,裴松没让俩小的再忙活,端着碗碟进了竈房。
避光的泥地上,木盆里正浸着枇杷和杏子,裴松糙惯了,吃果子多在裤子上擦一下便进口,可给小姑娘们还是细细洗净的。
卖果的汉子给多了几个,算下来二十个枇杷果并四只黄杏,裴松挑出八只枇杷和两个杏子给裴榕和秦既白留下,馀下的尽数端进了堂屋。
果子一放上桌,俩丫头忙不叠伸手:“阿哥你也吃。”
裴松拿起一个,剥皮咬下一口,滚圆的枇杷正甜时,汁水丰沛,入口似蜜甜。
裴松不贪甜,吃好果子便站起身来:“你俩吃着,哥去躺一会儿。”
待会儿还要下田,且与裴榕说好日仄修屋,有的疲累,他可得歇下。
裴松伸个懒腰才跨门出去,就听屋外一声急喊:“大哥丶椿儿姐!快出来啊!有人踩你家地!”
裴松心口凛然,忙奔出院去,就见小满子正立在门口。
裴家东面隔两排屋王家的小儿,因在小满时节出生,起名“小满”,他见裴松出来,急得跳起来:“大哥你快去瞧!杏哥将人逮住了,叫我来报信!”
本还困倦的裴松霎时清醒过来,再顾不上其他,拔腿往地里奔去。
山野风来,绿浪连天,春小麦的田畴一望无垠,目及之处皆是黄绿澜澜。
麦穗尚在灌浆,沉甸甸地悬垂,芒刺却已锋芒毕露。
而在青黄相接的麦子间,人影如蚁,俯仰起伏,早已与泥土融为一色。
地里热火朝天,汉子们赤膊弓腰,拎着短锄在麦垄间疾走,锄刃贴地掠过,掀起一层薄薄的干土。
芒种前,最是农户繁忙时,若不是裴松将要成亲,裴榕赶着打家具,裴椿忙着绣喜被丶裁新衣,都要一道下田干活儿。
两人赶到时,地里已经围起好一群人,本来这时辰农户就扎根土地,稍有些动静便都拎上农具,探头凑过来瞧。
林杏看着单薄,却一左一右死命拽着俩小子,娃儿年纪都不大,将将到他胸脯高,却养得十足壮实,被哥儿擒了手腕,见扭打不开,扯破了喉咙高声嚎啕,那喊声震天动地:“你放开手!凭啥扣我?!我这是替天行道丶匡扶正义!”
林杏冷脸啐他一口:“放你爹的屁匡扶正义!名门正派都是当着面下帖子,你几个小犊子背地里祸害庄稼,我看是想死了!”
“你丶你又不是裴家人,要你管闲事!放开我!”
说话的是田家老三,因着家中做屠宰营生,亏不下嘴,吃出一脸油腻横肉,他状似馒头的胖手狠命去掰林杏的瘦指头,见掰不开,急得直跺脚。
林杏火冒三丈,正要还口却远远眺见裴松急奔过来,在他後面的是王小满和裴椿丶林桃,看样子一家人都过来了。
裴松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额上覆着一层细密汗珠,他来不及擦,只急切问道:“踩了哪块地?!”
林杏长这般大,鲜少见裴松这个模样,愤怒丶失措,眼底一片血丝,他看得心焦,可又怕俩小子要跑,不敢脱手,边拖着人边往地里带。
麦子春时种下,翻土丶耕种,施肥丶除草,又经过小月的雨润风泽,长势正好,穗子像小狗尾巴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只待过了夏至进暑伏,由青转黄便好丰收了,可眼下却歪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