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画得很不错。”他嚼着嘴里发冷的鱼肉,“真的。”
“是吗。”莫西夫人的手掌轻拍朱蒂丝的後背,“也许以後,你能请求岛上的会堂叫你画些东西。”
会堂?亚伯拉罕想,我才不稀罕画那些旧约故事。怎麽还要我请求他们?“我不去。”他放下面包,“我非求着别人才有东西画?我有我自己想画的!”
他的母亲惊讶地瞧他,眼神疲累又疑惑。“可你以後要如何生活呢,亚伯拉罕?”她一边问,一边手不停地挑朱蒂丝盘中的豆子,“人总要吃饭,才能过活。你现在将时间拿来随你父亲出诊学习,以後多挣些钱,才有闲头画自己想画的。这没法赖以为生,只会将钱财散尽。”
亚伯拉罕终于低下了头。他想,母亲说的其实没错。可他依旧蕴着怒气盯向膝盖,像在怨恨自己不足的天赋。“对不起,母亲。”他没吃饱,不得不再次拿起盘中咬了一半的鱼肉面包——如果在家中剩了吃食,就要挨父亲的训。“…我会再读读《希波克拉底宣言》的。”他念叨着。
“瞧你的脸色,怎麽这样糟糕?”莫西太太放下朱蒂丝,又忙碌地抚摸儿子的手,“我不在意你画画还是做医生,亚伯拉罕。我只希望你能少受些苦,受上帝护佑,过快乐的日子。我只是为你着想,才这样说的。”她又去触亚伯拉罕的面颊——她的儿子已经长得比她更高,是个大小夥子。“别往心里去。”
亚伯拉罕想说些什麽,可不知是反驳还是附和母亲的话为好。幸而母亲立刻又蹒跚着回到自己的座位,没再理会他。
他一边咽下面包,一边将斜睨着望窗外的海,心中盘算着数不清的事。莫西家住在一个好位置,离码头近,方便出行,就是楼层有些高了——亚伯拉罕能从窗口瞧见本岛密密麻麻的房屋,它们四四方方消融在黑夜中。威尼斯的水路没有车轮与马蹄,万籁俱静,连白日聒噪的海鸥与鸽子也已归巢休憩,只馀平静的海水在悄悄流淌。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这静谧的晚餐时间。
是谁在安息日的夜晚贸然来访?正在书房琢磨典籍的莫西先生啧了一声,满脸烦躁地起身奔到门前,可开门前又将烦躁全藏回去——门口站着一位胖老爷,後面跟了位穿黑袍的削瘦法官。烛光照亮了他们拉长的严肃的脸——他们都不是犹太人,是从本岛驾私船来的。
“穆拉诺先生,您怎麽亲自来这?”莫西先生惊讶而恭敬地问,“真抱歉,要等安息日过去才能预约。”
穆拉诺先生仿佛压抑着愤怒。他的呼吸正使身上的每块肥肉隐隐颤动,眼睛瞪得像圣马可广场的双翼雄狮一般圆。他一言不发。
“不。是别的事。”那削瘦法官夺上前,“请你的儿子亚伯拉罕·莫西立刻上船,随我们走。”
亚伯拉罕?莫西先生回过头去寻儿子的身影。被点名的少年一擡头,便越过父亲肩头瞧见穆拉诺先生秃了半个头的脑袋。那老爷的耳後和下巴上长着浓密的橘色毛发,看起来就像狮鬃——他一下便明白这是怎麽回事,瞠目结舌。“…我不去!”他立刻从餐椅上跳起来,向屋内躲,“他们要害我!”
“该死的小子!”肥胖的穆拉诺先生终于挤进那道狭窄的门,将莫西先生撞倒在地上。地板咚咚地响。“我真该叫人阉了你!”
“我没有!”亚伯拉罕尖叫着被他抓住了衣服,“我是清白的!”
“穆拉诺先生,放开他!”黑袍的法官扶起跌在地上的莫西先生,“您叫我来是为了什麽?这还有孕妇在呢!”
亚伯拉罕刚想感激这公正法官,可紧接着他又说。
“亚伯拉罕·莫西,你必须与我们上船去。”瘦削的法官用同样的冷脸瞧他,“否则,明日这事就要在总督府谈。那就要严重得多。
“我是为你着想,才这样说的。”
亚伯拉罕在楼梯旁与母亲告别——母亲与朱蒂丝本想送他们至楼下的码头,可孕妇和孩子行动不便,楼梯上折腾一番要费太多力气。
“去吧,早些回来。”莫西夫人疲累地说,“我会和你的妹妹在这等你们。”
遵纪守法又谨小慎微的父子还是头一次在夜里乘贡多拉。威尼斯的海面在夜里漆黑一片,沉静得似乎能将灵魂淹没。亚伯拉罕坐在正中间,被父亲死死挟着,鹰爪似的手指掐得他胳膊酸痛。他低着头,瞧船头的孤灯在水面上明亮的倒影,一团团的,像有水银撒在上面被搅散了。这该如何画呢?他想,他可以用炭笔将海涂得更黑,好衬得那灿烂摇曳的银光更明亮些——多想这些,便能减轻他的烦躁,叫他的呼吸能更加顺畅。
贡多拉船夫带着他们朝总督府与圣马可广场的方向去。在这样的深夜由一位法官陪同着前往那处,真使人心惊胆战——不过船驶过那里,又越过斯拉夫人堤岸。他们正前往穆拉诺先生的玻璃工厂。所有人低着头,越过一架低矮石桥。船驶入狭窄的水道,停靠在玻璃厂。四人摸着黑踩上台阶。贡多拉船夫一言不发,摆摇那长长的橹远去。
穆拉诺先生的宅邸密集地挤在玻璃厂旁——不如说他的住所一半被熔在玻璃厂里。深夜里的厂房静悄悄的,没有工匠,只一个狭窄房间点着灯。亚伯拉罕与父亲被挟进那,发现里面竟站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长着一头橘色的卷曲头发,叫小房间像个狭窄的狮笼。有人掩面哭泣,有人焦急踱步,有人见到莫西父子俩进门来便怒目而视,有人立刻围上来拽住法官的衣袖诉苦。
“他们来了。”穆拉诺先生用钥匙锁上房门,“医生到了吗?”
医生?亚伯拉罕想,要医生做什麽,他的父亲不就是医生吗?可很快,他瞧见,一个大胡子拉丁医生离开人群,从後门出去了。
“犹太小子,过来。”一个他不认识的橘发强壮男人粗暴地从父亲手中抢走他——那双大手比莫西先生有力得多,捏得他的胳膊比刚才还疼。“听着。法官在这,你没法说一句假话。”他瓮声瓮气地怒吼,“我问什麽,你必须答。要是敢耍花招,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总督府。在那可不光有穆拉诺家的人审判你。明白吗?”
亚伯拉罕想,自己从没做错任何事情,他用不着撒谎。于是他执拗又顺从地点点头。
那群橘色头发的人们传递着什麽东西。它经过妇人丶老妪丶青年丶壮年的手,缓慢地向着亚伯拉罕在人海中潜伏行驶。人们见了这东西,便扼腕叹息,掩面哭泣,将十字架举到胸口望着房顶祈祷——亚伯拉罕早就猜到了那是什麽东西——一张生脆的莎草纸被拍到他面前。上面画着他熟悉的图案:一个蒙着眼,举着天平与利剑的正义女神正呈在上面。她仅身着轻薄的帔络袍,柔美的曲线一览无馀。阳光从她脑後狮鬃似的卷曲长发间透出,像教堂里圣人的光环。
“这是你画的吗?”穆拉诺先生极为愤怒地凑近,声音颤抖地问,“可恶的犹太佬,这是你画的吗?”
小房间里安静下来,祈祷与嘀咕的噪音如潮水般平息。所有人屏着呼吸,等待亚伯拉罕的答案。
“这是我画的。”亚伯拉罕坚定地说,“可…”
还没等他说完,衆人便重新骚动起来。女人哭泣,男人唾骂,房间里的声音像一锅逐渐烧开满溢的开水——“让他说完!”那黑袍的法官大喊道,“安静!”
他费了很大功夫,拍着掌,才叫一屋子穆拉诺安静下来。亚伯拉罕噤了声——他瞧见他的父亲像个陌生人般站在屋角,冷漠地瞧他。可他想,他没任何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