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白榆浑浊的眼眸半垂沉思,是感慨又是叹息:“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好的老师。”
“不一样。”齐晟明确地回答,“先生会牵着我,是啓明灯,引领着我前进的方向。带我有条不紊地,一步一个脚印,字字句句。”
“但姐姐不同。”
对,慕书安不同。
她是不同的。
“她就让我跟着她,好像只是带我走过了一条路,什麽都没教我;就忽然某一天,发现她即便没有跟我说过哪朵花好看,那条路上的每一朵花我都记得住,还分得清楚,好像又确实什麽都教过我了。我好像,走的是她的路,又好像走的只是我自己的路。”
南白榆观察着齐晟的神情,分辨着他口中的语气。
许久之後,他问:“陛下是不是也觉得,先生错了。”
“不是。”他的回答依旧肯定。
但是,否定之後,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在衡量,在斟酌。
“先生,那日在安国寺,我不愿离开,固执地在禅院歇了一晚。”
齐晟缓缓开口,语速不徐不疾。
“也许,您觉得,我是因为怀念,因为悼念,因为难以割舍。但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在那间屋子,尽可能地翻遍每一本书,看尽她写过的每一个字。您知道为什麽吗?”
“因为,我发现,明悟抱进来的册子里,每一页的都是我的字迹。是姐姐,模仿了我的字迹。”
“然後我在那两面墙的书架上,翻呀找呀看呀,看到了好多人的字迹。”
“先帝的,侯爷的,您的,还有常与您通信的慕太傅的……可唯独,我没有看见她自己的。”
“可是丶侯爷说过,那些全都是姐姐一个人写的。那高高的一挪,也是有我在时,她写下的。”
“她写了那麽多,怎麽就丶没有一个字是她自己的?”
她留下了好多好多。
又好像什麽都不曾留在这个人间,哪怕一句一字。
“我细细想来,我似乎不曾见过她落笔过属于她自己的字迹。先生可曾瞧见过?”问完之後,他又换了个问法,“先生可曾还记得?”
南白榆不曾想到齐晟会问这个问题。
他张了张口,欲回答,可又发现他没法回答。
最终他哑然沉默。
“我想不明白。”齐晟立于他的对面,明明像极了从前每次课时询问解惑,可却又偏生带着压迫与质问。
“先帝是皇家血脉,有太子之责,肩帝王重担。朕亦然。先生为帝师,承先帝之令,领学生走正途。可是先生,这是我的本分职责,您尚且偶然也会心疼于我。姐姐呢?这所有的一切,与她何干?”
“岁宁,她……”南白榆沉重开口,可欲言又止。
“难道就因为天命的馈赠吗?那究竟,是礼物,还是诅咒?”
“它困了她一生。我们是枷锁,锁了她一辈子。”
“我其实,从前很多次试图,想她活下来的。”
那时候,只有凌寒归的死讯,他不管怎麽努力,都留不住她半片衣角。
他後来总在想,如果他们能早一点知道凌寒归还活着,慕书安是不是就多一分愿意活下去的意愿。
“可是如今又有很多时候总在想,或许,她死了才是解脱。”
“她太聪明,如果她像我一样,蠢笨一些,看得不明白。要麽就怨恨于心,要麽就感激满怀,就不会那麽难熬了。”
“先生,若我血肉长脓疮,生腐肉,君赐我匕首以疗,生割,缓刮,多疼啊……”
而慕书安,就这样疼了一辈子……
“我想她活着,又怕她太疼。所以我想不通,对她而言,究竟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才是善待。本想请先生为我解惑。此间看来,先生也不明白。”
南白榆低垂着头,盯着地面,“是啊……先生也不明白,也丶有惑难解。”
宫人奉茶进来,齐晟接过,挥手让他们退下。
齐晟端着那一盏茶,走向南白榆。
“先生,其实姐姐有一句话,让我带给您。因有私心,一直未曾讲与你听。”他将茶双手奉给南白榆。
南白榆似觉不妥,但又觉得拒绝更不应当。
双手接过,端捧在手里,“什麽话。”
“姐姐说——”
“先生以诗书教我立世之道,我愿为先生止杀。”
南白榆手腕一抖,手中的茶盏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