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郁会在固定的午后出现,有时带着需要签字的文件,更多时候,只是提着一个保温桶。汤的内容每天变换,有时是鱼汤,有时是菌菇汤,但都一样清淡滋补,撇尽了浮油。
他依旧话很少,放下东西,偶尔询问几句公事,然后便坐下来,沉默地喂贺凛喝汤。动作始终平稳,眼神依旧看不出情绪,仿佛这只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贺凛从最初的震惊激动,渐渐变得沉默而顺从。他不再试图从江郁眼中寻找什么,只是像个最听话的病人,配合地张嘴,吞咽。每一次汤勺递到唇边,他都会极快地眨一下眼,将那股翻涌而上的酸涩强行压下去。
他不敢问那幅画的事,不敢问任何可能打破这脆弱平衡的问题。他像守护着偷来的珍宝的窃贼,屏住呼吸,享受着这短暂而奢侈的宁静。
他甚至开始害怕伤好。
身体的疼痛在减轻,断骨在愈合,挫伤的青紫在消退。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尝试下地活动。
贺凛听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的恐慌。伤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借口,能换来这每日片刻的、带着痛楚的慰藉?
这天下午,江郁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天色阴沉。
他进门时,肩头带着湿意,发梢也沾着细小的雨珠。他没有带文件,只提了保温桶。
贺凛靠在升起的床头上,看着他脱下微湿的外套,露出里面柔软的米色毛衣,心口莫名地软了一下。
江郁照例盛了汤,坐下。今天的汤是山药排骨,热气氤氲,模糊了他一部分表情。
一勺,两勺……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雨声敲打玻璃的细碎声响,和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当汤碗快要见底时,江郁舀起最后一块炖得软烂的山药,却没有立刻递过来。他的勺子停在半空,目光低垂,看着碗里残余的清汤,像是在斟酌什么。
贺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他。
终于,江郁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贺凛,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幅画,”他说,“叫《骤雨初歇》。”
贺凛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响。他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郁,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江郁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自嘲的弧度,又很快消失。
“很多年前画的。”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觉得,雨停了,天就该晴了。所以用了很多明亮的颜色,画阳光穿透云层的样子。”
他的目光微微飘远,像是陷入了回忆。
“后来,雨一直没停。”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幅画,也就一直没卖出去。或者说,是我不肯卖。觉得它像个笑话。”
贺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他蜷缩了一下手指。
江郁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贺凛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表象下,微微裂开了一道缝隙。
“直到前几天,”他看着贺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有个收藏家,辗转找到画廊,指名要买那幅《骤雨初歇》。”
“他出了很高的价。高到……足以买下现在十个那样的画廊。”
江郁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观察贺凛的反应。
贺凛已经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忘了。他只能死死地看着江郁,大脑一片空白。
“我问他,为什么是这幅画?这幅画并不算我最好的作品,甚至……有些稚嫩。”江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说,他在一次私人展览的角落里无意中看到过这幅画的照片。他觉得……”
江郁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贺凛缠着绷带的胸膛上,又缓缓移回他的眼睛。
“他觉得,这画里的阳光,不是假的。是真的经历过最沉重的乌云,才挣扎出来的那一点光。所以,特别真,也……特别疼。”
“他说,他等了很久,才等到这幅画‘愿意’被卖出的这一天。”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贺凛早已溃不成军的心脏。
全都明白了。
那幅画的卖出,不是因为他的伤。
而是因为……他这场近乎自毁的“骤雨”,他这狼狈不堪、褪去所有骄傲和伪装的“初歇”,让那幅画里曾经天真、后来被深埋的“阳光”,在另一个人眼里,有了真实而疼痛的重量。
江郁不是在嘲讽他。
是在告诉他——你看,我们之间,这场持续了太久的暴雨,或许……真的有可能停下。
哪怕之后不是晴空万里,只是阴霾散去后,一片湿漉漉的、带着伤痛的废墟。
但那也是……天光了。
贺凛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雪白的被子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没受伤的、因为长时间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祈求,想要去抓住江郁的手腕。
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带着画笔薄茧的皮肤。
江郁没有躲开。
他只是垂着眼,看着贺凛那只颤抖的、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看着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