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手机,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的雨雪模糊了整个世界。
而他刚刚亲手,将他小心翼翼捧到眼前的、微弱的光,再次推入了更深的寒冷之中。
他知道,他又做了一次“傻事”。
一次可能无法被原谅的傻事。
但他不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他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是心口那刚刚愈合不久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这一次,比任何物理上的伤痛,都更难以忍受。
冰封的迹象
拍卖会那场豪掷千金的风波,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却并未如贺凛预想般迅速扩散,反而诡异地沉寂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电话,没有冰冷决绝的警告信息,甚至连一丝通过旁人传递的斥责都没有。江郁那边,彻底没了声息。仿佛贺凛那晚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投入深井的一颗石子,连回声都吝于给予。
这种彻底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贺凛感到窒息。它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将他牢牢困在自我怀疑和焦灼的等待中。他反复复盘那天的每一个细节,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那幅画绝不能落入那两家之手。可理性分析无法缓解心底那越缠越紧的恐慌:他是不是又一次,用自以为是的“正确”,亲手斩断了那缕好不容易才透进来的微光?
他依旧每日去复健,去了解艺术动态,甚至开始尝试更系统地学习艺术鉴赏。但这一切都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机械动作,心底那片因为江郁而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似乎又有了冰封的迹象。
时间在压抑中滑入深冬。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寒潮袭击了城市,暴雪连续下了几天几夜,交通瘫痪,部分城区供电中断。
贺凛站在公寓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被皑皑白雪覆盖、几乎陷入停滞的城市,眉头紧锁。这种极端天气下,那些老旧的、供暖设施不完善的区域会非常难熬。他立刻让特助去查画廊所在街区的供电和供暖情况。
反馈很快回来:那条旧街区的电路老化,在持续暴雪和低温下,果然出现了故障,整片区域陷入黑暗和寒冷,预计修复需要时间。
贺凛的心猛地一沉。画廊里那些画作,尤其是那些对温湿度有严格要求的纸本和特定颜料作品,在这种环境下极易受损。而江郁……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固执的人,一定会守在画廊,试图用最笨拙的方法保护那些视若生命的心血。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司机试图劝阻,被贺凛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越野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艰难前行,平时二十分钟的车程,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街区入口。再往里,车辆已经无法通行。
贺凛穿上厚羽绒服,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朝着画廊方向走去。寒风裹挟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整条街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处窗户透出蜡烛或应急灯微弱的光芒,死寂中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画廊所在的那栋小楼更是漆黑一片。贺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扑到画廊门口。门紧闭着,他用力拍打,冰冷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郁!江郁!你在里面吗?”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破碎。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贺凛的恐慌达到了顶点。他绕着建筑走了一圈,发现后院有个小门似乎虚掩着。他用力推开,一股混合着松节油和冰冷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画廊的后门,连通着工作间和储藏室。
他打开手机照明,摸索着走进去。工作间里一片狼藉,许多画作被匆忙地用油布遮盖起来,堆放在相对避风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拼命挽救后的疲惫感。
手机的光柱扫过,最终在储藏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定格。
江郁蜷缩在那里。
他靠在一个巨大的、用来存放画框的木箱旁,身上裹着一条看起来是从休息室沙发扯下来的薄毛毯,整个人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冻得发紫。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实保温材料包裹起来的长条形物体,贺凛认出,那应该是某位艺术家极其珍贵的、未经装裱的手稿。
听到动静,江郁费力地抬起眼皮。手机的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待看清逆光中那个高大的、满身风雪的身影是贺凛时,他冻得僵硬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一瞬间的松懈,随即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某种类似于“果然如此”的认命感所覆盖。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几乎被风声盖过。
贺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几步冲过去,脱下自己厚重的羽绒服,不由分说地裹在江郁身上,触手所及一片冰寒。
“我不来,你就打算冻死在这里吗?!”贺凛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他伸手想去碰江郁的脸,却又怕自己的冰冷加剧他的寒意,手僵在半空。
江郁没有反抗,任由厚重的、带着贺凛体温的羽绒服包裹住自己。那点微弱的暖意,让他几乎冻僵的身体本能地战栗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贺凛因为焦急和寒冷而显得格外凌厉的眉眼,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苍白而破碎:
“画……不能有事。”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贺凛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