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的路上,威尼斯的水道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黑。他拒绝了酒店安排的船,一个人沿着空旷的街巷漫无目的地走,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却比不上心口那万分之一钝痛。
接下来的两天,江郁像是被抽走了魂。他机械地完成着双年展最后的行程,与各方人士道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却毫无生气的微笑。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贺凛真的消失了。
没有安排回程的船只,没有出现在机场,甚至连一条告知行程的短信都没有。仿佛威尼斯那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而痛苦的梦魇。
直到坐上回国的航班,系好安全带,看着舷窗外逐渐变小的水城轮廓,江郁才真切地意识到——
这一次,贺凛是真的如他所愿,从他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抹去了痕迹。
飞机冲上云霄,进入平流层。阳光刺眼地透过舷窗,江郁闭上眼,眼前却反复闪现贺凛最后那双灰败绝望的眼睛,和他转身离去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背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传来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绞痛。
他以为“算了”之后,是各自安好。
他以为推开贺凛,就能获得喘息的空间。
可现在,当那个人真的彻底离开,他才发现,自己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一片更加无边无际的、令人恐慌的荒芜。
原来,恨意和怨怼,也是一种联系。
而当这种联系被强行斩断,留下的,是比恨更可怕、更吞噬人心的……虚无。
回国后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画廊运营良好,项目顺利推进,江郁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高效、无懈可击的江老板。
只是,他不再加班到深夜,总会准时回到那间空旷的公寓。他依旧会坐在餐桌前吃饭,味道很好,却食不知味。他依旧会翻阅艺术书籍,目光却常常停留在某一页,久久没有翻动。
窗台上那盆文竹,长势喜人,翠绿欲滴。他有时会站在窗前,看着它发呆,一看就是很久。
他开始失眠。夜深人静时,总督府廊台上的画面,贺凛痛苦的眼神,他口不择言的伤害,会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却发现醉后那种失控的感觉更让人恐惧。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诊断是焦虑症伴随轻度抑郁,开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物。
药瓶就放在床头柜上,但他很少吃。他害怕那种强行带来的、虚假的平静。
时间悄然滑入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江郁正站在画廊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手机震动起来,是江澄。
“哥!下雪啦!”女孩的声音依旧充满活力,“你晚上回家吃饭吗?我包了饺子!”
听着妹妹欢快的声音,江郁冰封的心湖似乎裂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嗯,回去。”
晚上,回到公寓,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饺子和几样小菜,江澄正围着围裙,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在学校的趣事。
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包裹上来,江郁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吃饭间隙,江澄偷偷打量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哥,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好像瘦了很多。”
江郁夹饺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帘:“没有,工作有点忙。”
江澄撇撇嘴,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只是默默给他夹了几个饺子。
吃完饭,江澄去厨房收拾。江郁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个空荡荡的、曾经放过一盆南天竹现在放着文竹的位置,心脏又是一阵熟悉的抽痛。
他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哥,”江澄收拾完,擦着手走出来,在他身边坐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是不是还在想贺凛哥的事?”
江郁猛地睁开眼,看向妹妹。
江澄被他锐利的眼神看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我前几天,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他了。他去国外开拓新市场了,好像……短期内不会回来了。”
江郁的呼吸骤然一窒。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扶手。
“他走之前……来找过我一次。”江澄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忍,“他什么都没说,就给了我一个盒子,说是……提前给我的生日礼物。还让我……好好照顾你。”
江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得让他几乎蜷缩起来。
“礼物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江澄跑回房间,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方形丝绒盒子,递给他。
江郁接过盒子,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而是一枚造型古朴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玉质温润,光泽内敛。下面压着一张折叠的卡片。
他拿起卡片,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贺凛那熟悉而凌厉的笔迹:
【愿你此生,平安顺遂,不再遇风雨,亦不再……见我。】
刹那间,江郁眼前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滴落在洁白的卡片上,晕开了那凌厉的墨迹。
不再遇风雨。
亦不再见我。
原来,这就是他最后的告别。
用他最决绝的方式,成全了他那句口不择言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