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郁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他一直在关注?还是……这只是商业上的例行情报收集?
“嗯。”江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同样平淡的语气回应,“还在布展。”
“方便的话,”贺凛顿了顿,声音似乎更低了些,“见一面?”
这三个字像魔咒,瞬间唤醒了江郁心底所有被强行压抑的东西——威尼斯廊台上的决绝,雪山木屋里的绝望,还有这几个月来,每一个深夜独自舔舐伤口时的痛楚。
在他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泥潭里爬出来,刚刚站稳脚跟的时候,他又要出现?
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巨大恐慌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不”字。
但最终,理智强行压下了那股冲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好。”他听到自己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地址发我。”
挂断电话,江郁靠在冰冷的金属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
该来的,总会来。
就当是……为那段不堪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见面地点约在柏林市中心一家格调冷清的咖啡馆,离江郁的工作室不远。他故意迟到了十分钟,推门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贺凛。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里面是简单的黑色毛衣,身形依旧挺拔出众。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冷峻气质勾勒得愈发清晰。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人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
那一刻,江郁恍惚觉得,时间似乎并未流逝。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贺凛。
但当他走近,贺凛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目光与他相遇的瞬间,江郁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甚至……还有一丝,连江郁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疲惫的东西。
他好像……也瘦了些。下颌线更加锋利,眉眼间的轮廓也更深沉了。
“坐。”贺凛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江郁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距离很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尴尬。
“展览准备得怎么样了?”最终,还是贺凛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寒暄。
“还行。”江郁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有些小问题,在解决。”
“嗯。”贺凛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你看起来……气色比之前好。”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江郁一下。他抬起头,迎上贺凛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死不了。”
贺凛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暗了暗。他沉默了几秒,忽然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公事公办:“我这次来柏林,主要是为了贺氏旗下一个新成立的文化基金,寻找一些有潜力的合作项目。”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江郁:“‘弥新’的‘破界之声’,我们很感兴趣。尤其是你的《余烬与回响》。”
江郁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所以,这才是他找来的真正目的?商业合作?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讽刺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扯了扯嘴角:“贺总的消息很灵通。”
“基本的商业嗅觉而已。”贺凛语气平淡,“你的策展理念,尤其是对‘创伤’和‘废墟’的当代性解读,很有价值。贺氏的文化基金,希望能以赞助商的身份介入,当然,前提是……”
“不必了。”江郁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贺凛的话戛然而止,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江郁抬起眼,直视着贺凛,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谢谢贺总的好意。不过,《余烬与回响’这个项目,不需要贺氏的投资。”
贺凛微微蹙眉:“为什么?这对展览的推广和后续发展……”
“因为它太干净了。”江郁再次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贺氏的投资,太‘正确’,太‘完美’,会玷污了那些‘余烬’和‘回响’。”
他看着贺凛瞬间沉下去的脸色,心里涌起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他终于,也能在他面前,如此清晰地划下界限。
“我的展览,是关于破碎,关于不完美,关于那些无法被资本和‘正确’收编的东西。”江郁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两人之间那层薄冰上,“它不需要锦上添花,更不需要……来自贺总的‘施舍’。”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贺凛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江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的怒意和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低气压而凝固。
“施舍?”贺凛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冷得像冰,“江郁,在你眼里,我现在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都是‘施舍’,是吗?”
江郁梗着脖子,没有回答。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
贺凛看着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强压着极大的情绪。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