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江郁说的,是那幅画?
可那幅画的卖出,和他贺凛的伤,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荒谬又让他心跳失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江郁的意思是,因为他贺凛如今也尝到了失去、痛苦和濒临毁灭的滋味,所以……那幅代表着江郁曾经希望和梦想、却最终陨落的画,才终于在某种意义上,“卖”了出去?是一种……扭曲的因果报应?还是……一种迟来的、残忍的共鸣?
这个解读让贺凛浑身发冷,却又隐隐感到一种近乎自虐的释然。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点皮肉之苦,这众叛亲离的境地,又算得了什么?这甚至不足以偿还江郁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他开始配合治疗,沉默地吞咽下苦涩的药物,忍受着复健时钻心的疼痛。他不再抗拒护士的照料,甚至尝试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地、一遍遍地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他不再问关于江郁的任何事情,也不再通过特助传递任何消息。他只是像一个最听话的病人,等待着。等待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下一次”。
一天,两天……
就在贺凛以为江郁那天的出现真的只是一场幻觉,或者一次心血来潮的“巡视”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了。
依旧是午后,阳光的角度都相差无几。
江郁走进来,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看起来柔软温和,与他正在处理的那些冰冷残酷的商业事务形成奇特的反差。
他手里没有拿文件,而是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一股清淡却勾人食欲的香气弥漫开来。是炖得恰到好处的鸡汤,撇尽了浮油,汤色清亮,里面沉着几颗红枣和枸杞。
“厨房炖的。”江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医生说你需要补充营养。”
贺凛怔怔地看着那碗汤,又抬眼看向江郁。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江郁没有看他,径自拿起碗勺,盛了一小碗汤,然后,在贺凛几乎停滞的呼吸中,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汤,舀起一勺,递到贺凛唇边。
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意味。
贺凛的瞳孔骤然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那勺近在咫尺的汤,看着江郁平静无波的脸,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酸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江郁举着勺子,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最终,贺凛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微微向前倾身,张口,含住了那勺温热的汤。
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冰冷的胃,却烫伤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雪白的枕头上。
江郁仿佛没有看见,只是继续舀起第二勺,第三勺……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勺碗轻微的碰撞声,和贺凛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吞咽声。
一碗汤见底。
江郁放下碗勺,拿出纸巾,递给他。
贺凛没有接,他只是红着眼眶,一眨不眨地看着江郁,像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江郁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他伸出手,用纸巾,轻轻地、仔细地,擦去了贺凛唇角沾染的一点油渍。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贺凛浑身剧震,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他转过头,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不是审判,不是嘲讽。
是一碗汤,一个动作,一声叹息。
这比他想象的所有惩罚,都更温柔,也更残忍。
江郁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只是那双平静的眼底,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波动。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贺凛的呜咽声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疲惫而压抑的抽气。他将脸埋在枕头里,仿佛要将自己闷死在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汹涌的酸软和羞惭中。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只余下脊背细微的起伏。
江郁始终安静地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的目光落在贺凛后颈短短的发茬上,那里因为消瘦而微微凸起的颈椎骨节,显得脆弱又倔强。
直到贺凛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只是还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轻颤,江郁才缓缓起身。他没有试图去安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只是将那个空了的保温桶盖子盖好,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病房。
门合上的轻响,让装睡的贺凛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贪婪地呼吸着枕头里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属于江郁的,混合着松节油和室外清冷空气的味道。
那碗汤的温度,似乎还熨帖在他冰冷的胃里,而那指尖轻触唇角的触感,更像一个烙印,烫得他灵魂都在发抖。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特的循环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