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工作?”平原一猜一个准,“找到了吗?”
先告诉她这年头竞争激烈,端茶递水都有一群人抢着干,再告诉她没大学文凭,连办公室的门都朝哪开都不知道,只能去扫大街。想到这里,平原第一次努力弯了弯嘴角,摆出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表情看夏潮。
“没找到。”答案果然如她所料。
“但是回来的路上找到了,”夏潮说,掰手指头数了数,“月薪四到六千,不包食宿,每周单休。”
“……什麽工作?”
“摇奶茶。”乐呵呵的语气。
笑容凝固在平原嘴角,她就说哪来的黑工,发的工资和她的奖金差不多。
原来还真是端茶递水的活,平原心想。
她没意识到自己淡淡的轻蔑,或者是,这轻蔑早就刻进她的骨子里,成为她生存的箴言。
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用竞争证明自己的价值。小时候争领养人的青睐,争饭後加餐的鸡腿,长大了就争成绩,争比赛,争一切能让往上爬的机会。
对失败者的轻蔑是必须的。因为输的结果,本身就很惨痛。
平原记得初中的时候,学校有一个到市里去比赛的名额,她报了名,但班主任却为了稳妥,把名额直接内定给班上另一个女生陆妙妙。
陆妙妙确实聪明漂亮,书香世家,气质像只天鹅,但她不服气。
不是不服陆妙妙,而是不服机会被剥夺。
所以某天下课路过办公室,听见老师在给陆妙妙开小竈讲稿子,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躲在门外,把内容都偷听了去。
很简单嘛,她记东西一向轻松,小竈的那些内容一下子就懂了。她花了一节体育课,按自己的想法写了一版稿子,觉得自己这篇比陆妙妙的八股文好多了。
她自信满满,带着它敲开班主任的门,说她也想参加选拔。
她还记得,起初班主任不置可否,只是说,那把你的讲稿讲一遍吧。
于是她开始演讲,因为听过陆妙妙的,所以她在自己讲稿里对前者的逻辑漏洞都做了梳理,自认妙语连珠,表现得非常好。
但班主任的脸色却变了。平原。他喊她的名字,脸色难看地说,说你小小年纪,心思太重了。
老师不希望有你这种工于心计的学生。
她被请出去了。一周之後选拔赛开始,她坐在观衆席里,看陆妙妙穿着公主裙,面带微笑,妙语连珠。
然後,声音甜甜地说出了平原写的论点。
她记得自己那一刻手脚冰凉。
比赛结束之後她才知道,原来班主任就是陆妙妙的叔叔。陆妙妙的讲稿就是他写的,而她没头没脑地撞到他面前,相当于把他的文章从头到尾刺了一遍。
多可笑。
更可笑的是,最後陆妙妙也没能拿奖。
因为她的表演太过流利了,校外专家怀疑她透题背稿,将她当场批得脸又青又白。
平原还记得自己经过後台的时候,看见平日像天鹅一样骄傲的女孩子哭成泪人儿,关心她的老师丶同学,全都衆星拱月地围在她身边。
她哭就不会有这麽多人哄。平原往里看了一眼,正好和陆妙妙对上视线,被她眼眶红红地瞪了一眼。
两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眼中都有微妙的恶意和难堪。很多年後平原才意识到,其实十三四岁的陆妙妙又懂什麽呢?她也只是顺应大人的要求,上去表演了一篇稿子而已。
她们都是形式主义下的牺牲品。
但十四岁的平原不懂。她只是怨恨自己没有赢。自己有什麽资格对陆妙妙心软啊?没有入场券的输家,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机会是要争抢的,哪怕撕咬的样子再难看。从今往後,她将这句话刻进了心底,一路拼死搏杀,终于走到今天的位置。
顶尖的学历丶光鲜的工作和薪酬,这些年桩桩件件都在验证她的正确。因此,二十七岁的平原也不明白,夏潮怎麽能毫无羞耻心地将“摇奶茶”这句话快快乐乐地说出来?
她看着夏潮,终于问出口:“你真的不复读了吗?”
平原的声音变冷了,夏潮擡头,看了她一眼。
她有一些惊讶,想了想,轻声问道:“为什麽你一定要读书呢?”
为什麽呢?
这个问题傻得让人惊讶。这个社会竞争多激烈,如果一个人没有家世没有资源,更得不到命运的偏爱,想要出人头地,不去挤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拿什麽证明自己的价值?
哦,夏潮或许曾经有过偏爱,但现在也没有了。平原心想,意识到自己冷冷的残忍。
这种感觉让她不快,就像当年看见路妙妙哭。她皱起眉,终于反问:“你究竟想说什麽?”
夏潮摇摇头,却只是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麽一定要读书。”
她轻声:“我知道分数是最接近公平的选拔。但是,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没有那麽好的教育条件,考不上那麽好的大学,那她们读书,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