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听说过一种说法,一个人一无所有地降生到世界上,逐渐获得一切,然后再用后面的几十年来失去。
周祈的失去要比大部分人来得早一些,从他的亲人离开世界的那一刻,他就比同龄人更早地领悟到,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
当然,他也有更多的时间来消化死亡的恐怖,随着年龄的增长,再想到童年的经历,他的心情已经毫无波动,仿佛时间真的是一块磨刀石。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亲近之人的离去。
回到码头,净化猎人们先行离去,艾萨克拍了拍周祈的肩膀,安慰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又都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
他们走后,周祈仍旧站在原地,他的视线投向不远处,康妮倚在栏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眺望海面。
康妮没有去送别莱纳尔,但还是来了海边。
“我第一次见他是我十七岁那年。”
或许是感受到了周祈的视线,短发女士缓缓开口,“那是一个下雨天,他倒在泥地里,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血,我把他带了回去,给他治病,给他吃药,他活了下来。”
“但是他从来不感谢我救了他的命,我知道他讨厌见到我,甚至是憎恨我,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的脾气太恶劣了,没有人可以忍受得了他。”
“后来我知道他的故事,也就理解了一切,他不是憎恶我,而是在每一次见到我时都会想到他失去一切的那一天。”
康妮将手里的烟头随手抛进海水里,随后她转过身,来到周祈面前,“现在的结局,对他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说着,抬手从外套中取出一封信件,“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周祈木然地接过那封信,康妮也和艾萨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离开了。
他低下头,却始终没有打开那封信的勇气。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掌贴到他的手背上,帕尔瓦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从那天过后,她的脸庞变得比往常还要苍白,周祈看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要回家吗?”
帕尔瓦娜摇头,“等到你想回去的时候,我们再回去。”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我会陪着你。”
周祈总算挤出一个微笑,他深呼吸了几下,鼓起勇气将手里的信件拆开,拿在手里认真阅读。
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的第一眼,周祈直接笑了出来,老头不仅不修边幅,连字写的都像狗爬,一年前的帕尔瓦娜写的字都比他好看。
他带着嘲笑意味的笑容转瞬即逝,注意力开始集中,努力辨认着一个一个单词和文字。
“写给……唉,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你真实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总之,这封信是写给我唯一的学生,当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骨灰应该已经撒进白鸽海峡了吧。”
“我始终认为,悲伤是一种没有价值的情绪,痛苦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不必为我的离去而感到忧伤,神血者天生支配紫色的准则,在权力面前,连命运都会敞开一丝门缝,所以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会度过一个怎样的人生,并且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
“所以我的人生很简单,前半生,我渴望力量,渴望成为强者,一路上我见过太多不公,于是这份渴望变得更加迫切。”
“到后来,我真的拥有了一直渴望的力量,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这份渴求变了味道,我渴望力量是想用这份力量改变世界的不公,铲除那些潜藏在和平之下的邪恶力量,而不是为了用这份力量进行杀戮。”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陌生,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迷茫的时刻,后来我的叔叔告诉我一切的真相,神血者,我因为这个身份而得到了远超常人的力量,在三十岁迈入高阶,但这从来不是馈赠。”
“秘术师身上有一条条伤疤来凝聚灵知,但神血者其实并不需要,因为他们的血液已经是最为根深蒂固的敕印了。”
“我在这条道路上行得越远,距离血脉的本源就越近,而血源的意志将会逐渐支配我的思维,最终,我会成为祂降临的器皿,这就是每个神血者的宿命。”
“但我并不屈服,我是以人的身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凭什么要为其他的存在让出我的身体,所以我人生的后半段都是在反抗血源的意志。”
“孩子,我反抗,不是因为憎恨血源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在这片大陆上,支配者的意志通过教会掌控着人类社会,祂们高高在上,祂们轻易就决定了一切的生杀予夺,人类在祂们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碾死的虫子,祂要我们追随,我们就要追随,祂要我们痛苦,我们便要献上痛苦,祂折磨我们的身体,操纵我们信仰,现在连我们的意志都不放过。”
“这场战争的对立面从来不是人类自己,普路托人如何,鳞人如何,永昼教会如何,秘密教团又如何,这是人与神之间的战争,它或许漫长且看不到尽头,但我可以肯定,会有后来者源源不断地加入这场战争,曾经的我是,现在的你也是。”
“孩子,我承认有些时候我对你太过严苛,但在这里我还是想说,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最好的孩子,你有激情,有正义感,有责任,有担当,同时你身上还有着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两样东西,良心和信心。”
“你是一个博爱且善良的人,但是孩子,人无法同时拥有一颗柔软的心脏和一双柔软的手掌,倘若你要拯救一个人,那么你首先要拯救一个世界。”
“弗洛利加对你来说太小了,这里不是你的舞台,利剑出鞘总得瞄准敌人的心脏,所以,到兰蒂尼恩去吧。”
“那里和弗洛利加不一样,虽然我让你不要轻易求助别人,送出自己的把柄,但必要的时刻,这样的原则也可以暂且放置一旁。”
“异调局的史蒂文·康纳值得信任,除他之外,其他人不要相信。”
“还有一位我不方便在信里透露姓名,信封里有一枚徽章,危急时刻,将徽章送往皇宫,那个人自然会伸出援手。”
“当然,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对任何人投以百分之百的信任,在这个世界上,你甚至无法完全信任自己。”
“还有关键的一点,我没有后代,既然你学了我的东西,勉勉强强算是半个后代吧,我在兰蒂尼恩这些年也积攒了一些资产,你到了之后联系一个名叫安德里的人,他会帮你完成一切的手续。”
“最后,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但这不代表你不可以失败,尽力就好,尽力就好,不要背着那么沉重的担子前进。”
“这条道路是孤单的,但我想你不要和我一样,到死都是孤家寡人,有些时候多看看身边的人,不要忽视他们的真心。”
“好了,说了太多废话,你那么聪明,其实根本不需要我特意写一封信,不要为我伤怀,不要质疑我的选择,我的命途就该停在这里,我做了我要做的事,人生已经没有了遗憾……”
莱纳尔的字迹在这里出现了模糊。
“其实,在这长达一年的闰时世界里,改变弗洛利加的未来并不是我做的最伟大的事,我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会为之咆哮四海的青年,这才是真正的伟大。”
“臭小子,放手去做吧,走向帷幕之外的世界,你要记得,曾经的旧时代结束了,但你的时代还未曾到来。”
……
信的内容到此为止,周祈握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用灵性材料制成的信纸在阅读完毕后自行消解,化作无数粉尘一般的光点,随着海风飘向蔚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