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陆从南带着神武军将船装得满满当当。当初游骥来元州时,带了三千神武军,如今元州征兵已走上正轨,元州府军亦进步甚大,足可守卫一方,赢州近况却不明朗,雁萧关便又从军中选了两千兵士,一并带回赢州。
船板被水波推的离港口越来越远,晨光从东边水天相接处漫上来,给船帆镀上一层金边。雁萧关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绮华身影,并不担忧。
第203章
近两月前,赢州的城池已修建妥当,城墙是用本地青石混合夯土筑成的,虽不及天都城墙那般高耸,却也厚实坚固。
城内横竖两条大街贯穿东西南北,将城池分成四块。
东街是各处店铺,两边建造了不少铺面。眼下里头已经有了几间杂货铺和粮店,大都是从原本赢州唯一的县城迁过来的。
西大街则相对安静,多是普通民宅。
南大街直通城门,一溜排开的多是客栈和货栈,瑞宁正盘算着,等日后城中南来北往的商队多了,便能在此落脚。
北大街靠近山脚,王府便建在靠近山下的地方,背靠山体。不远处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既得地理之势,又显清静。
除此之外,因着雁萧关先前寄回了肥皂方子,瑞宁又在城南造起了一座肥皂工坊。工坊外围着高高一圈围墙,里面分割出几个区域,看着简陋,但规模确实不小。
因着这方子是雁萧关寄回来的,工坊自然全是他的产业。可瑞宁左看右看,总觉得肥皂的做法太过简单,招进来的工人若是不够忠心,怕是轻易就能将方子透露出去。
为着工人的人选,他着实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
不过这难题没困扰他太久,山民这个特殊群体便进入了他的眼中。山民和王府打交道颇多,不提别的,单说王府生产的瓷器,上面的花样用的颜料多是山民从山里采的植物制成的。
如今宣州与赢州之间的土匪早已不见了七七八八,道路通畅,宣州那边也已知晓瓷器买卖是赢州做的。
赢州从前虽不起眼,可近来却凭着瓷器声名渐起,这般稀罕物,谁不想来做买卖?自赫宛宜从宣州回来后不久便有不少商队往赢州而来。
王府匠人倒也罢,多是老手艺人,又是雁萧关皇子府的老班底,最是忠心,更懂得规矩,不必忧心瓷器方子外泄。可让瑞宁没想到的是,无论来赢州的商队多么想打探瓷器的底细,在知晓瓷器乃是王府产出不能使手段后,又盯上了能在瓷器上画出花样的颜料。
个个铩羽而归。
山民从前日子苦,是王府收留他们在山下定居,让他们做工挣钱,他们从山上采的山货送到王府,给的价钱也公道。桩桩件件,他们吃的粮、穿的衣都和王府分不开,山民们少与外界打交道,眼里最认的便是王府的恩情。
瓷器是王府的买卖,颜料是使在瓷器上的,那便也是王府的东西,别说商队许的那些银钱布匹,便是拿刀子逼着,他们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山民们对王府这般忠心,又嘴严,肥皂工坊的工人,不正好能从他们里头挑吗?
念头既定,瑞宁立刻让人去给山民传话,说王府的肥皂工坊要招人,工钱比采山货还高,管三餐,干得好还有赏。山民们一听是王府的差事,个个踊跃,没几日就选了二十个手脚勤快的汉子和妇人。
瑞宁特意把工坊的活计拆成了好几段,熬碱水的只管熬碱水,调油脂的只管调油脂,最后成型切块的又是另一拨人,谁也不知道完整的方子。
山民们本就本分,得了这般稳妥的差事,更是守口如瓶,每日里闷头干活,连自家人都不跟提工坊里的细节。
见他们做事勤恳,嘴也严实,瑞宁放下了心,又招了一批山民往肥皂工坊里做活。又特意提高了工钱,每月除了粮米,还多给二百文钱,逢年过节另有布帛赏赐。
这般一来,山民们更是把工坊的事当成了自家事。每日里早早到岗,晚晚离去,干活一丝不苟,别说向外人透露方子,便是工坊里的废料,也都按规矩收在一起,绝不多拿一片。
有了可靠的人手,肥皂工坊总算顺利开了起来。第一批肥皂做出来时,瑞宁特意让人送了几块到城里的客栈、货栈,给往来的商队试用。
肥皂去污力强,用着方便,比寻常皂角好用许多,商队的人一看就动了心思,纷纷来打听价钱,想批量贩运。
肥皂的生意渐渐做了起来。
瑞宁做事妥当,给山民发工钱时,总是一文不少,按时足额发放,做得好的还另有奖赏。进了工坊的山民,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家里的炊烟都比从前旺了,孩子们身上也添了新衣裳。
南街的民宅大多还空着,而住在流民村的山民们,见不少从前同村的流民都在南街买了房,日子过得安稳,心里便也动了念头想在南街置处宅子,离工坊也近,日子总该更体面些。
瑞宁见他们有这心思,自然不会阻拦,原本的流民村所在被城池占据,村里的流民和山民皆被安置在统一规制的大通房里头,他一开始便没打算将城里的屋宅免费给村子里的人,不过购屋的价格只需旁人的三分之一,流民如此,山民亦然。
却没想这事竟成了山民与城外百姓冲突的导火索。
山民从前的处境,城外百姓都看在眼里,那时他们活得如同路边野草,任人轻贱。可如今,这些曾被视作不如畜生的人不止有固定工钱,还能住城里宅子,日子竟过得比他们这些世代在山下有屋住、有田耕的百姓还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这般落差,让谁心里能好受?就是县城搬过来需要拿钱在城里买房的家户也看不惯山民,他们可不愿同这些怪模怪样的怪胎住在一处。
不多日,便有人借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挑起了争端。
先是有人在市集上故意撞翻山民的菜篮子,接着又有人在夜里往山民新买的宅子门上泼脏水。山民们性子本就带着几分山野里的悍勇,起初还忍着,可被再三挑衅后,也来了火气。
一日,两个山民在南街口被几个城外百姓围住推搡,骂他们抢了城里的好处,山民忍无可忍,当场就还了手。他们常年在山里劳作,力气本就比城里百姓大,又敢下狠劲,几下就把对方撂倒在地。
冲突一旦开了头,便像野草般疯长起来。两边见面就吵,甚至动起手来,闹得城里鸡飞狗跳。
这事很快传到了瑞宁耳中,知道这事若不赶紧处置,怕是要闹得不可收拾。
可逮了领头的人,剩下的人却依旧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总不能把两边的人全抓起来,那样只会激化矛盾。
他只能派神武军去街上镇着,明面上没再出大的冲突,可私下里的摩擦从未断过。山民去市集买东西,商贩故意抬高价钱,城外百姓路过南街,还会对着山民的宅子啐一口唾沫,山民看在瑞宁的面子上没动手,可一双眼里全是狠厉。
这般僵持着,若是再不妥善处置,怕是不等雁萧关回来,赢州城里就要先乱了套。
瑞宁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整日在王府里打转。他知道山民们没错,他们不过是凭着力气挣了体面日子,城外百姓的怨气也并非全无道理,世代居住的地方忽然来了群外人,日子还过得比自己好,心里难免失衡。
思来想去,瑞宁让人把两边稍有威望的长者请到府衙,摆了桌简单的酒饭,想让他们坐下好好谈谈。可刚一碰面,两边就红了脸,你一句他们占了城里的便宜,我一句我们凭本事吃饭,吵得差点掀了桌子。
瑞宁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吵够了没有?”
“这赢州城是王爷使钱建起来的,自是王爷说了算,王爷暂时不在,可你们都是王爷治下的子民,都是一家人,何必同自家人过不去?”他指着窗外,“山民采的颜料做出的瓷器,做的肥皂,换来了商队的银钱,城里的税银多了,才能修水渠、拓道路,你们谁没沾光?”
又看向山民长者,“你们日子好了,更该守规矩,莫要仗着王府照看就横行,都是赢州的百姓,抬头不见低头见,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两边的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各自闷着头不再言语。
瑞宁看着他们,放缓了语气,“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些往来,少些隔阂,日子才能过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