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修竹笑了笑,他身后的山民和赢州百姓却都悄悄提起了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官修竹修长的背上。
“说来话长。”官修竹道,“殿下还是先回府吧,瑞宁总管盼了殿下许久。”
雁萧关装作没察觉周围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应了声“好”,牵着萌萌迈开步子往王府方向走去。
一路行来,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或是还在巡查房屋状况的工匠,或是挑着担子的商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劲。
看着瞧着,雁萧关都觉着他的心态比在元州时平和许多。
他侧头四处看了看,笑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赢州都没闲着。”
陆从南语气里带着认同,“瑞宁总管可是人老心不老,比我们都能干呢。”
官修竹唇角一直带着笑,自从知道雁萧关回来,他脸上的笑意就没落下过。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焦虑,仿佛顷刻间散了个干净,话都多了些,“多亏瑞宁总管统筹得好,事事都安排的极是妥当。”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东西、南北两条长街的交叉口。此处与四个方向的街道相通,且城中两条主街本就比城内其他横平竖直的街道宽上三倍有余,此时看上去足可容四辆马车并排驶过,显得格外广阔。
这处一时城里的中心地带,既宽敞,人流又多,自然成了城里小贩们最爱的聚集处,城里百姓便习惯将通向各街口的集市,分称为东集、南集、西集、北集。
因着南街多是客栈和货栈,尤其是货栈,商贾可没浪费门前的空地,个个都将带来的货物摆在摊上,南集往来的商人最多,买卖的东西也最是丰富,有从宣州运来的细布、绸缎、铜镜……元州产的茶叶、香料……另有卖胭脂水粉的,木盒里摆着各式花钿、香膏,引得路过的妇人频频驻足。
西集靠近民居,多是售卖寻常百姓过日子的小东西,有扎成捆的柴火,用竹篮装着的山货,还有磨剪子、锵菜刀的匠人支着小摊,铁砧子上搭着几把待修的铁器,时不时敲打两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更有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面前摆着个竹筐,里面塞满了各色丝线、顶针、布纽扣,当然,少不了各处寻来的山货。
东集挨着各式铺面,街边摆摊的便多是些与铺子互补的营生,有推着独轮车卖热汤面的,炉上的锅里冒着白气,碗里乘着一碗热汤,香气飘出老远,有蹲在地上卖竹编器物的,簸箕、箩筐、竹篮摆了一地,编得细密结实,还有些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筐里装着糖人、泥哨,专哄路过的孩童。
最后便是北集,北极最是清静,因着尽头是王府重地,寻常人不敢靠近,且瑞宁早已将府衙修缮妥当,其外还有各处值守的神武军,气氛本就肃穆。此处摆摊的多是些与官府打交道的营生,有专门为衙门抄写文书的先生,摆着一张小桌,笔墨纸砚俱全,有卖印泥的铺子伙计,支着个矮凳守在街边,偶尔还有几个修书的匠人,面前摆着几本待补的竹简,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周遭。
雁萧关目光扫过四方集市,见各有各的秩序与生气,唇角不由得弯了弯。
见他们行来,多数人自觉让开了路。雁萧关抬步就要彻底越过街口往北街而去,却不想一道粗粝的猛喝陡然传来,“凭什么推搡我婆娘,这布是她辛苦织了半个月的,弄脏了卖不出去你得赔。”
声音刚落,便响起一阵嘈杂的争执,夹杂着妇人的啜泣与孩童的哭闹。
官修竹脸色一变,当即朝西街望去,可前方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只看到一个个迅速转过去后频频攒动的后脑勺。
不过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山民又和赢州百姓起了冲突。雁萧关个子高,眼神利,倒能隐约瞧见人群中心推搡的身影,发出猛喝的,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山民,此刻正攥着拳头,怒视着对面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
官修竹心头微苦,这段时间他们只盯着南集,生怕山民和百姓在同商队买卖货物时闹出乱子,却没料到偏偏在王爷回来的当口,西街民居里反倒起了冲突。
也不怪他一时疏忽,此刻街上的人大多听说了雁萧关回来的消息,都凑到街口来瞧热闹,唯独西街民居里的人家暂时还没得到信,才会在这时候起了争执。他心中急切,就要喊神武军过去平息冲突,却被雁萧关一把搭上肩头。
雁萧关脸上非但没有愠怒,反倒透着几分兴致,“急什么?先看看。”
闻声赶来的神武军已瞪着虎目围拢,只等雁萧关吩咐。雁萧关却看都没看他们,目光扫过街口,恰巧瞧见不远处有座酒楼,足有三层高,在周遭建筑里格外显眼,是触目可及的最高处。
他将马缰往陆从南手里一塞,“我去楼上看看。”
陆从南不愧是跟他自小一起长大的,最是懂他心思,当即把马缰往身边神武军手里一塞,忙不迭跟上雁萧关的脚步。
官修竹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背影,随即深吸一口气,也快步跟了上去。
客栈掌柜刚要迎过来,还没来得及走到雁萧关面前见礼,雁萧关已迈着大跨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寻着阶梯往上,一口气登上三楼。
他一眼就瞅中了临西街的位置,那里正好有一间敞座,能将民居一带的情形一览而尽。
这间酒楼确实有些巧思,不知是哪个工匠设计的,一楼是喧闹的大堂,摆着十几张方桌,二楼隔成雅间,到了三楼,竟做成了四方敞开的样式,只在四周探出一圈廊檐,既能遮风避雨,又不挡视线。
廊檐下一圈还摆着几张竹制桌椅,看着清爽雅致,桌上还放着琴棋纸笔,想来是供客人赏景时消遣用的。
雁萧关走到最靠边的竹桌旁坐下,居高临下地望向西街。
官修竹跟上来时,额角已沁出薄汗,顺着雁萧关的视线往下看,只见那山民仍攥着拳头与几个百姓对峙,地上散落着一匹被踩脏的粗布,旁边一个妇人正搂着孩子怒目而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劝架的,有帮腔的,还有几个孩童扒着大人的腿,好奇地往里瞅。
“倒是巧,刚回来就撞上这出。”雁萧关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修竹,这山民和那几个百姓,你认得?”
官修竹仔细辨认了片刻,点头道,“那山民是竹子,身旁是他妻儿,对面几个是张屠户和他家中亲戚……”
话没说完,楼下的争执又升级了,张屠户的侄子猛地推了竹子一把,“不过是几块破布,也值得你撒野?真当住进城里,就忘了自己是哪来的了?”
竹子顿时红了眼,拳头攥得咯咯响。
官修竹心一紧,刚要说话,却见雁萧关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桌面,“别急,看看他要怎么做。”
竹子被推得一个趔趄,一旁孩子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他猛地站稳脚跟,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却没像往常那般挥拳而上,只是死死盯着对方,声音因愤怒而发颤,“我们山民是粗人,却懂道理,这布是婆娘熬夜织的,要拿去换粮食,你弄脏了,就得赔。”
对面的汉子嗤笑一声,“赔?你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真以为得了王爷允许住在城里,就能在西街横着走了?”
这话戳中了山民的痛处,周围几个听见声音出门的山民顿时围了上来,个个面色不善。
西街的百姓见状,也纷纷往前凑,嘴里嚷嚷着“别仗着人多”,眼看就要动手。
三楼廊檐下,官修竹手心都攥出了汗,低声道,“王爷,再不出面,怕是要出乱子了。”
雁萧关却没动,目光落在竹子身上。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扯开嗓子喊,“瑞宁总管说了,我们是王爷治下的人,就得守王爷的规矩,不能动手。”
这话一出,不仅对面的百姓愣住了,连围上来的山民也停下了脚步。
竹子却又道,“这布值三百文,你赔钱,这事就算了,不赔,我们就去王府找瑞宁总管评理,看看是不是该这样处置。”
他提到王府和瑞宁总管时,腰杆挺得笔直,全然没有面对城里人的怯懦。
雁萧关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官修竹喃喃道,“他们……竟把规矩记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