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几年的时光,已将雁萧关打磨蜕变,当年在天都时,他身上总带着几分散漫与不正经,遇事爱插科打诨,可如今,那份少年意气仍在,眉宇间的凶戾锋锐却带上了风雨洗礼后的沉淀。
在赢州的百姓看来,他们的王爷也就是看着凶,哪家大老爷有雁萧关这般亲和,还将他们这些贫苦百姓放在心上!
即使大梁这些年得到过雁萧关不少助益,就如遇到疫病时,他们可再不会等死,更不会吃那劳财害命的五食散。用了肥料的田地,再懒的人家收成都能涨个好几成,甚至朝廷发给各个州府的玉米种子,烟花、肥皂、瓷器……零零种种,哪样都与他有关。
百姓们恨不得在家里给雁萧关立长生牌,可在那些只听过雁萧关凶名的人,尤其是高门大户家族子弟的人心中,他仍是个轻易不敢招惹的人。
毕竟不是谁都等当着满天都的百姓、满朝文武以及当朝皇帝的面,亲自斩杀朝堂大官,还砍了宣家嫡子。
程家亦然,若不是无路可走,他们绝不敢踏进厉王的封地。
经过半月有余的悉心诊治,被种略红从林间救下的程家人,终于缓了过来。从最初重伤卧床、气息奄奄,到如今能下床走动、面色红润,程家上下满是感激。
这几日,程家子弟得了医馆允许,偶尔会在赢州城内走动,所见所闻,皆让他们惊叹不已。街头巷尾的道路平整干净,不见半分泥泞,商铺里程列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制成的香皂散发着淡淡清香,这些都是他们在中江高价都不一定能买到的新鲜物件。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赢州的百姓衣着整洁,面色平和,孩童们在学堂外朗朗读书,连守城的兵士都对往来行人和颜悦色,全然没有中江乱局下的惶恐与萧条。
“都说赢州是荒蛮之地,如今看来,竟是比中江的大城还要富庶安稳。”程家大公子站在市集上,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忍不住感叹,“尤其是那些能照亮黑夜的玻璃灯,还有不用挑水就能出水的井,实在是神奇。”
程老爷子坐在医馆的院落里,听着子孙们的描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欣慰,能带着家人逃到这样一处安稳之地,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日,是种略红最后一次来为程家人看诊。
她提着药箱走进院落,见程老爷子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便快步上前,笑着问道,“程老爷子,今日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不等程老爷子开口,一旁的程家大儿媳钟红便连忙回话,“劳烦种大夫挂心,公公今日已能自己走动,伤口也不疼了,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说罢,她端来一杯热茶,递到种略红手中,“这几日多亏了您和医馆的照料,我们程家无以为报,只能铭记这份恩情。”
程老爷子也缓缓起身,对着种略红拱手行礼,“多谢种略红大夫救命之恩,若不是您施以援手,我程家众人怕是早已葬身林间。”
他顿了顿,眼神中带着几分郑重,“如今我等痊愈,心中实在不安,想亲自去拜见一下王爷,当面道谢,不知种略红大夫能否帮忙通禀一声?”
种略红闻言,偏头想了想,笑道,“拜见王爷是应当的,只是王爷近日事务繁忙,我也不好直接去打搅他。这样吧,我回去问问我家相公,让他帮忙问问,看王爷何时有空。”
“您家相公?”程家人闻言皆是一愣,钟红率先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莫非种略红大夫的相公,便是之前随您一同前来,偶尔探望我们的那位公子?”
种略红点头笑道,“正是,他名官修竹,是王爷的属臣。”
“官修竹……”程老爷子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眼睛一亮,“莫非是青城郡守官大人的公子?”
“老爷子竟认识家父?”种略红有些意外。
程老爷子连连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当年我在青城与关郡守有过几面之缘,听闻他有一位公子文名远扬,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没想到竟是种大夫的相公,真是缘分。”
他转头对家人说道,“官郡守是难得的好官,青城在他治理下一直安稳,如今他的公子在赢州效力,又娶了种大夫这般心善的女子,真是天作之合。”
钟红也跟着附和,“种大夫与官大人待人皆这般和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种略红高兴的笑了笑,“你们放心,我今日回去便与他说。王爷虽忙,但你们是从乱局中逃来的,他定然愿意见见,也好听听中江的具体情况。”
程家人闻言,心中的不安彻底消散,只剩下对拜见雁萧关的期待。若是能得这样一位爱民如子,治理有方的藩王庇护,或许他们能在赢州寻个立身之地。
几日后,在官修竹的安排下,程家人终于得以进入赢州王府,拜见雁萧关与明几许。
王府正厅内,雁萧关身着玄色常服,端坐于主位,衣料上暗纹低调,却难掩周身气度。明几许立在他身侧,素色长衫衬得身姿清挺,目光温和却透着洞察世事的锐利。
两人神色平和,并无半分倨傲。
程老爷子带着家人躬身行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口中恭敬道,“草民程松,携程家上下,拜见王爷、王妃。”
“老爷子不必多礼,快请坐。”雁萧关抬手示意,“你们刚从乱局中脱身,身子尚未完全恢复,不必拘泥于礼数。”
侍从连忙上前,为程家人引座,又奉上冒着热气的茶汤。
待众人坐定,茶汤的暖意稍稍缓和了厅内的凝重,雁萧关才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程松身上,开门见山,“听闻你们是从中江一路逃来,途中亲历逆贼作乱?如今中江的局势,还请老爷子据实相告。”
提及中江乱局,程松脸上的感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悲凉。
他双手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茶水晃出涟漪,“王爷有所不知,如今的中江,早已是人间炼狱,那些逆贼哪里是什么替天行道的义军,根本是一群杀红了眼的暴徒。”
“他们专挑豪强世家下手,所到之处,世家府邸被付之一炬,雕梁画栋成焦土,无论男女老幼,尽数被拖到门前砍杀,鲜血染红了整条街巷……”说到此,他语带哽咽。
“我们程家在中江临江城薄有家业,世代耕读,虽算不得顶级门阀,却也有几分声名。逆贼攻破城门那日,我们亲耳听见城里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紧接着便是惨叫……若非我程家积善行德有几分善名,被城里百姓护着先躲了起来,此时怕是连尸身都寻不到。“程松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枯瘦的手捂着胸口,似是又想起了当日的惨状。
“我们被恩人带着藏起来时,曾亲眼看见逆贼举着染血的刀,正追着吴家的小孙子砍。那孩子才六岁,吓得瘫在地上哭,他们却眼都不眨,一刀下去……”一旁的钟红早已泣不成声,用帕子捂着嘴,泪水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程老爷子接过话头,声音嘶哑破碎,“不止是世家……连城中稍有资产的商户都未能幸免。也就剩城里的平民百姓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也有不少人受逆贼蒙蔽,见逆贼打着‘杀门阀、除豪强’,‘均分田地、共享财富’的旗号,还在破城后设粥棚拉拢民心,便跟着逆贼作乱。而那些不愿从贼的,也只能躲着。”
雁萧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翻涌。他并非不知世家豪强的弊病,在天都时,他便见过不少门阀子弟鱼肉百姓、侵占良田,对这些盘踞地方的势力本就无甚好感。
可此刻听闻逆贼以“杀尽门阀”为幌子,行屠戮之实,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连无辜百姓都被牵连,心中只剩滔天怒火。
“荒谬。”雁萧关低声斥道,声音不高,却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借‘杀门阀’之名行暴虐之事,分不清良善与恶徒,这不是替天行道,是祸乱天下。”
他身为大梁五皇子,与弘庆帝、太子皆亲厚,骨子里刻着对皇室的忠,对江山百姓的责。可他又深知世家积弊,明白百姓对门阀心有怨怼并非无中生有。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无措。
世家有错,当由朝廷律法惩戒,而非让逆贼借题发挥,将中江拖入血海。
明几许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他伸手轻轻按在雁萧关紧绷的肩膀上,掌心的温度稍稍平复了雁萧关的怒火,语气沉郁却条理清晰,“逆贼此举,看似是宣泄对世家的怨恨,实则藏着极深的算计。豪强世家虽有弊病,却是维系地方秩序的重要支柱,他们掌控着粮田、商铺,也维系着地方宗族关系,一旦被连根拔起,中江便会彻底陷入权力真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众人,继续道,“更可怕的是,逆贼一面屠杀世家,一面又在拉拢百姓。这般恩威并施,绝非寻常逆贼自发所能为之,背后定有高人指使。他们要的不是推翻门阀,是借这股‘仇阀’之势,煽动百姓对朝廷的不满,彻底搅乱中江,甚至波及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