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第126章算计
秋阳斜照,庭前几株金桂开得正盛,碎金似的花粒缀满枝头,甜香浮动。
陈阅微扶着红湘的手,踏过铺着青石板的甬道,往宁安堂去。她面上薄施脂粉,掩去几分病容,一袭藕荷色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衬得身姿纤弱,只眼底跃动的暗火灼灼,烧得她心口发烫。
宁安堂内,老王妃正倚在临窗大炕上,看小丫鬟们收拾鹤哥儿的箱笼。听得通传,她眉眼舒展了些许,唤人进来。
“给母亲请安。”陈阅微盈盈下拜,礼数周全。不同于前两年见面时的青涩稚嫩,如今的小陈氏已为人妇,模样也渐渐长开了,温柔可亲中又带着别样的韵味。
自打元娘去後,老王妃每每想起总是神伤。这小陈氏虽与元娘脾性不同,可那张肖似的脸,却也让她想起从前元娘初嫁时,带着新妇时的羞怯来请安的光景。
老王妃含笑让她起身,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温声道:“难为你病中还惦记着过来。”又吩咐身边嬷嬷给她看座,“去把从前宫里赏的那对赤金嵌宝累丝镯拿来,给王妃戴着玩儿。”
锦盒捧到眼前,金镯沉甸甸压手,宝光流转,不似凡品。
陈阅微心头一松,嘴上嗔着见面礼婆母从前已经托大哥带过来了,老王妃就笑笑:“那值当什麽,我就你和你大嫂两个儿媳妇,这些穿的戴的,等我故去,总也是你们的。你年纪轻,合该多打扮,瞧着才赏心悦目。”
老王妃表现得如此亲昵,陈阅微寻到了几分从前在府里对母亲予取予求的熟悉感,于是顺势挨着榻边绣墩坐了,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语带委屈:“母亲疼惜,儿媳本不该拿琐事烦扰。只是……王爷回府後便下令闭门谢客,连各府递来的拜帖都一概挡了回去。儿媳想着,您难得进京,原该让各家女眷都来拜见,热闹一番才好显咱们王府的体面。如今这般冷清,倒显得咱们不近人情了。”
她觑着老王妃神色,又添了把火:“王爷行事自有道理,儿媳不敢置喙。可外头不知情的,还当是儿媳这个主母不懂事,怠慢了您老人家……”尾音拖得绵软,眼圈也跟着微微泛红。
老王妃脸上亲善的笑容顿了顿。
绍儿闭门之举,她初闻时也觉突兀,可转念一想,淮州风波未平,陛下态度不明,此时张扬反倒不智。
她擡眸,目光如古井无波,静静落在陈阅微脸上:“你的孝心,我知晓。只是绍儿既发了话,自有他的考量。作为郡王府的女眷,最要紧是体谅夫君,替他周全,而非因一己之私,反倒让外人瞧出府里不和。”她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针,“你是正妃,一言一行都关乎王府颜面。今日这话,若传到绍儿耳中,岂不让他寒心?”
陈阅微表情僵硬下来,捏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她万没料到,老王妃非但没替她撑腰,反倒句句敲打!正欲辩解,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伴着孩童清脆的呼唤:
“祖母!”
帘子一掀,鹤哥儿像只归巢的乳燕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还带着薄汗。他跑得急,险些撞到陈阅微身上,待站稳了,仰起小脸看清她面容,乌溜溜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孺慕与惊喜:“姨母!”
这一声“姨母”,叫得陈阅微心头一颤。
她其实不大愿意见到陈阅姝的孩子,这会让她想起许多幼时的事,让她迟疑当时刚重生回来时的选择是不是太激进了些……
但此刻,她敏锐地察觉出老王妃对她的态度冷漠下来,她已经在与庄氏的针锋相对中失了王爷的欢心,若是没有老王妃这种得力的外援支持,只怕他们夫妻之间的嫌隙会越来越大。
于是,她看着那张酷似亡姐丶又带着周绍轮廓的小脸,藏起眼底的算计与不甘,故作和善地弯下腰,伸手摸摸鹤哥儿的头,声音也软了下来:“鹤哥儿……”
老王妃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只对鹤哥儿招招手:“瞧你跑的这一头汗。快来祖母这儿。”
鹤哥儿却赖在陈阅微身边,小手揪着她的衣角,仰着脸问:“姨母,外祖母会来看我吗?鹤儿也想见外祖母了!”他久久身边只有祖母一个亲近的长辈,如今见陈阅微对他态度和善,不由贪恋更多来自母家的宠爱。
陈阅微心头微动,顺势揽住鹤哥儿小小的肩膀,对老王妃道:“母亲您看,连孩子都盼着热闹。儿媳想办宴,也是念着鹤哥儿许久未见外家亲人……鹤哥儿身子弱,远在襄州,陈府里也有一摊子事情时时让我母亲操劳,鹤哥儿外祖母一直挂念着他,可惜总是无法抽出空来相见。好在鹤哥儿如今过来了,京城就这麽大,日後见面就方便了。”
她觑着老王妃神色,见对方眉宇间冷意稍缓,便又试探着开口:“再者,还有一桩事……宫里赐下的两位秀女,曹氏与廉氏,至今还在外头候着,未曾进府。长此以往,外头怕是要议论王爷……或是道儿媳善妒,容不得人了。儿媳本也是想借着这一桩事,将两人风光迎进来了。”
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精光。那两个秀女,尤其是曹氏,家世不俗,娘家又在这回的事情里立了功,若能进府,未必不能分去庄氏那贱婢的宠爱!如今借着老王妃进京的由头提出来,正好一石二鸟。
老王妃果然蹙了眉:“秀女还未进府?”
她久居襄州,对京中这些细务并不清楚,此刻听陈阅微提起,才觉不妥。陛下赐下的人,晾在外面,传出去确实有损王府名声。她沉吟片刻,道:“此事我知道了。待绍儿过来,我自会问他。但办宴的事,还是不成,左右等人齐了,在府里咱们关起门来办一场家宴热闹热闹就是了,何必非要出那个风头?”
陈阅微心里早有预料,但能成一计已经是喜事,面上只作恭顺:“全凭母亲做主。”
又略坐了片刻,陈阅微见老王妃面露倦色,便识趣地告退。她牵着鹤哥儿的手出了宁安堂,又说了几句话,才与他作别。
她回眸看一眼眼巴巴望着她背影,无比乖巧的孩童,心中那点因老王妃敲打而生的郁气散去,又被另一种更深的盘算取代。
人一走,老王妃脸上的温和便淡了下来。她唤来心腹嬷嬷:“去打听打听,秀女的事,还有王爷闭门的缘由,究竟怎麽回事。”
不过半日,嬷嬷便来回话,将庄夫人一句戏言便阻了秀女进府丶王爷竟也依从之事,原原本本道出。老王妃听罢,半晌无言,只望着窗外那株金桂,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庄氏有孕本是喜事,可绍儿这般偏宠……终非长久之计。
晚膳时分,周绍过来问安。老王妃留他用饭,席间屏退左右,才缓缓开口:“你闭门谢客,自有你的道理,娘不多问。只是那两个秀女,毕竟是御赐,总晾在外头不是办法。庄氏如今有身子,你多顾惜些是应当,可你身边总也不能缺了人伺候。早些将人接进来安置了,也省得外头闲话,徒惹是非。”
周绍正夹着一箸清炒时蔬,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母亲说的是。明日让馀善长在松园挑个清净院子,夜里将两人擡进来便是。”语气随意,仿佛在说安置两件寻常物件。
虽是秀女,却没有拿到侧妃的恩旨,终究也只是两个侍妾而已。
老王妃见他应得痛快,倒不好再说什麽。到底庄氏肚子里还有子嗣,指不定是王府里头一位有指望的男丁,她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点到为止也就罢了。
而看上去毫无波澜的周绍,等回了承运殿处理完公务,便让馀善长去打听:“问问,今日老王妃见了谁。”
听说果真是陈阅微去请过安,他唇角闪过一抹冷笑,颇觉无味。原本还念着她为自己病了一场,可人还在病中,便死性不改非要逆着他的意……
*
昭阳馆里,红泥小炉上煨着安胎药,苦涩的气息混着沉水香,在暖阁里沉沉浮浮。
帘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内使隔着屏风低声道:“夫人,郑安求见。”
青娆眸光微动,略一颔首。屏风撤去半边,郑安垂首立在灯影之外,一身王府属臣的青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沉稳。
姐夫郑安是王府的属臣,故而如今仍旧能自由出入王府,不受周绍下令的制约,只是青t玉等人已经搬了出去,倒是不好上门。
他隔着屏风给青娆请安,又道:“青玉两月前平安産下一子,母子均安。青玉身子也养回来了,只是日夜记挂着夫人。孩子如今身子也很结实,日夜哭声洪亮。”
在路上时,不靠着王府的渠道,很难收到家信。但王府里陈阅微支应着,她也不愿让家人为了这等小事求到她头上,索性便一直等着回京再问。可回京後,昨夜宫宴惊魂,回府後她又一直忙着安抚周绍,一颗心全系在王府这方寸之地的风波诡谲上,一时还没来得及打听青玉的情况。
此刻听闻喜讯,一股暖流冲散了连日来的沉郁,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吩咐身旁的丫鬟道:“好……好!开了库房替我备一份厚礼,不拘什麽,挑上好的滋补药材丶小儿金锁,还有青玉素日喜欢的苏缎……都一并带回去。”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叮嘱郑安道:“如今家里也不指着她做什麽活计,既是如此,月子不妨坐长一些,免得留下什麽病根,以後难受。”
郑安自然无有不应的,无奈笑道:“臣也是这麽想的,倒是青玉耐不住性子,一出了月子就想出门走动,好在没有出什麽差错。夫人放心,臣会多劝劝她。”
她自然也了解自家长姐的性子,更了解郑安是个妻管严的,哪里能做青玉的主?她不再纠结,反正庄家人都看着,青玉吃不了苦头,想起眼下情势,便转而叮嘱道,“近日府中事多,我恐不便与她相见,你替我带封信回去,叫她安心将养,不必挂念我。”
郑安应下,却并未立刻退下。他迟疑片刻,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下人,声音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夫人……昨夜宫宴,裕亲王殿下被留宿宫中,至今未归。京中已有流言……臣斗胆,敢问夫人,昨夜宫中……可是出了什麽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