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顾玲的伤,卫生所是看不了的,于是谢宇又带母亲进了城,一路辗转最终进了市里医院的ICU抢救室。谢宇独自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他东张西望了好一会,还抱着父亲会匆匆赶来的幻想。
但是谢德庆终究是没有露面。
噩梦,真的是噩梦,谢宇坐在椅子上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父亲影影绰绰的泛红面容和母亲侧目望向自己求救的眼神,都让谢宇觉得胆战心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
父亲,怎麽会用刀子捅向母亲呢?
这个问题像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谢宇的脑子里。
谢德庆从二十多岁起就开始捡垃圾,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垃圾王”,别人家有地,地里有庄稼。谢德庆没有,他只有爷爷那辈省吃俭用留下的一处两间房院子,和院子里漫山遍野的垃圾。所以谢宇从记事起就是在垃圾堆里长大。顾玲是村里的大姑娘,当年之所以能嫁给谢德庆,是因为结婚的前一年父亲查出癌症,生怕见不到姑娘婚礼,于是万般无奈之下,顾玲选择了有两间房的谢德庆,因为即便不嫁给他,顾玲自知也走不出大山,而这凌山村里,除了谢德庆,有鼻子有眼的男人都结婚了。
十四个小时後,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母亲顾玲被推了出来。医生问谁是家属,当看到只有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时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人是抢救过来了,但後续治疗非常麻烦。
谢宇没钱傻了眼,想跑回家和父亲商议,但是逐渐冷静下来的谢宇想明白了,父亲连死都不救,会掏钱给母亲治疗?
就这样,在医院住了三天後,母亲因为欠下昂贵的手术费和住院费被强制出院了,但欠的费用没完,还需要谢宇填补。出院前,医生找到谢宇问顾玲为什麽受的伤,谢宇刚开头说了个我爸俩字,顾玲在床上说:“山里雾大,灰蒙蒙的,他爸掏垃圾的时候翻山沟里了,我去救,从高处摔山脚下荒草地里,胸腔被杂木根子扎了进去,谁也不怪。”
其实谢宇看了病志,母亲的胸腔被那柄剔骨尖刀至少扎了四刀。
是至少。
所以,顾玲捡了半条命,从鬼门关晃了一圈,阎王没收。
谢宇驾着驴车把母亲拉回了家,一进家门发现父亲谢德庆正坐在脏兮兮的炕上喝酒,一盘萝卜,一盘猪皮,三瓶东北小烧。父亲眼睛通红,斜楞着倚在炕头的衣柜旁,眯着眼睛,仰着下巴看向母子二人。
谢宇背着母亲,身子自然呈前倾状,他眼睛向上翻,与父亲凛冽的目光对峙很久,犹豫再三,还是从正房退出,将母亲背到了自己住的偏房。
在之後的一段时间里,谢德庆就躲在正房里喝酒,每天出门唯一的事就是去村头打小烧,再带袋花生米。每次出出进进,他都会向偏房里望一眼。有几次和谢宇对视个正着,不知道为什麽,谢宇一开始还以为父亲是想看母亲死没死,但後来总觉得有时候父亲的眼神不像是寻找母亲,反而是盯着自己,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慈祥,反而是仇恨和暴戾。
母亲的伤口由于缺少高效的消炎药,反复发炎,有时高烧不退好几天,把谢宇吓得哇哇哭,好在村卫生所几个姐妹和顾玲处得不错,总是往这送点纱布丶止痛药之类的,算是应付一时。久而久之,顾玲的伤口逐渐结痂,慢慢好了起来。
以前,母亲是靠着给别人织毛衣再加上一些零碎缝纫活为生,加上模样标致,十里八村小有名气。但现如今母亲虽然日渐康复,但也无心做工,所以病好後,母亲每天也总是坐在家里发呆,怏怏不乐,对于受伤的事情只字不提。
谢宇问过母亲,到底那天发生了什麽,母亲每次都是沉默,或者选择把话题绕开,直到谢宇彻底忘记。
父亲谢德庆以前是靠着蹭邻居的卡车,去城里卖猪皮和苞米,但在顾玲养伤这大半年里,他都是窝在家里喝酒。喝完酒,谢德庆有时会把谢宇拽到近前讲一些人生道理,而所谓的道理,大部分都是围绕“你记住,是因为有你爸,才有的你”丶“你妈一直想把你弄死”丶“我是捡破烂的,你以後也注定是捡破烂的,捡破烂就是你的命!”诸如此类的话题。
谢宇若听得进去,谢德庆便一直说,说到自己鼾声如雷。谢宇若走了神,谢德庆定是让他皮开肉绽。
他不懂,自己怎麽就注定要捡破烂了。
所以,这期间谢宇有事没事总是和邻居小夥伴上山赶猪,不为别的,就为了躲一顿棍棒。
现如今,母亲病情好转,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谢宇心想着,自己这个家,应该会有转机吧?应该会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吧?
事实证明,谢宇还是太天真了。
自打母亲受伤,谢宇便不再去村里的学校,一来二去也就算“辍学”了。他每天除了照顾母亲,都会学父亲的样子去捡破烂,不为别的,就为了逃避那个可怖阴鸷的家,逃避每次回家都会想到的那个问题——父亲到底为什麽要杀死母亲。
这天捡破烂归来,谢宇像往常一样把外套脱下来在院里掸了掸,然後挂在偏房门内侧石墙上的铁钉上。迈步进屋,静悄悄的。
“妈?”谢宇低声打了个招呼,然後拿着水杯去门口缸里舀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喝水用了五六秒,屋里无人应答。
母亲最近整日待在家,是不出门的。
或许,去撒尿?也或许出去透透气?
隔壁正房里父亲鼾声如雷,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时间过去了两个钟头,母亲依旧没有回来。谢宇窝在炕头上看书,但越看越烦,时不时将脑袋从书的後边探出来看墙上的钟,已经快接近七点,饭点都过了。再等一会,到了九点,母亲依旧不见踪影。谢宇翻身下地,这时他才注意到——母亲的鞋不见了。
不是平时在屋里趿拉着的鞋,是炕沿边鞋柜子上的所有鞋!
谢宇的心如离弦的箭往喉咙外蹦!
他穿着鞋爬上了炕头,一把将衣柜拉开,柜子里的衣服哗啦啦没有章法地散落到炕上。平日里,母亲将衣柜一定收拾得整整齐齐。谢宇用手在衣堆里扒拉了几下,逐渐意识到,母亲应季的衣服全没了,只留下几件不怎麽穿的过冬的旧毛衣。
谢宇窜出去找父亲,他将谢德庆拼命摇醒。谢德庆坐在炕头,低着头,醉酒後血红的双眼盯着屋里的水泥地,一声不吭,但身子犹如一只即将爆发的野兽,肩背弓弓着,身子向前探,好似要扑上去和对手撕咬。
“爸,妈是不是不要我俩了?”
屋里没点灯,昏暗中谢德庆的神情看不清,但好似是嘴角升起一丝冷笑,“不,她只是不要你了而已。”
作者的话
朱子侨
作者
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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