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行宫(四)
等介绍完了,他也不让她吃,他认为这些佳肴美馔只是徒有其表,其实吃进肚子只会对人体造成负担。
李泽给她拣选了一些简素的小菜和清蒸鲈鱼丶排骨海带汤,用粉色琉璃盏盛了一份酥山,把坚果端过来,还要说一句:“三娘吃这些就够了,那些菜就是为了放着好看。”
徐直两手捧着小的可怜的琉璃盏,抿着嘴巴,眨了眨眼,不情不愿地拿起小匙挖了一点点,把那点冰冰凉放进嘴里,虽然她很任性,桀骜不驯,固执己见,但是很好哄,李泽支颐专注地看着她把饭菜吃完。
直到徐直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才随意给自己添了一些粉蒸肉和生鱼脍,简单吃了几块甜点,夹起一块连汤肉片,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放到她面前的银碟里。
李泽笑,“这等街边摊,当真有那麽吸引人?三娘路过眼巴巴地看。”
“莫不是你就爱吃这些看着像用残羹冷炙胡乱杂烩一番的不入流的东西?”
徐直冷淡地端起碟把肉片接过去,对他意兴阑珊,他简直是在自讨没趣。
徐直吃完还想再自己夹两筷肉片,李泽一把将她筷子夺过来,既然不搭理他,想必是吃饱了,那便不用吃了。
李泽站起来,牵着她离开了房间。
谷水穿过上阳宫汇入洛水,洛水穿城而过,皇城偏居西北,他们站在上阳宫最高的宫殿其上,就可以隐匿在黑暗里将洛阳城温馨静谧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高风月夜,人间皎洁,天边点缀着两三细碎的星子,流云遮挡月亮的片刻,星星还能看到更多。
李泽把她推到栏杆旁边,徐直的心一直紧绷着,对他充满了警惕,稍微见到他有任何反常的动作,都会面露恐惧之色,她注意到这里宁静无人,黑暗偏僻,更是不由自主抓紧栏杆,将他视为歹徒蛇蝎。
李泽莫名好笑,牵了她的手暖着,总是充斥着玩味,漫不经心,阴郁狠绝的眼眸此刻难得流露出耐心和幽深的温柔之色,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肩背避免磕碰到,无形之中她就被圈在他身前,依旧是无处可逃,只要有任何躲避他的行为,就只能姿势被动地後仰着。
徐直侧首看了看百尺高楼以外的地面,不安地又想张口尖叫,好似还有点发抖,李泽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三娘这麽怕我做什麽?”
“我又不打算在此处做些什麽,即便做些什麽,你我之间又有何妨,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无数次了,天底下的有情男女谁人不做这个,又有谁不知道你我在一起会这样做?”
他帮她理了理鬓发,眼神幽暗沉浸地说:“别害怕。”
徐直更害怕了,李泽安抚她:“我真的不做什麽,更不会吃了三娘,也不是厉鬼冤魂,并不打算要三娘的命,”
“三娘不必怕我,我们亲密无间,”他伏低温情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极致地耐心等待,也请她等待着,“只要安心的等上片刻。”
她简直又要哭了,有没有人来救救她,徐直啜泣着哆哆嗦嗦,这麽高的地方,她这样摔死会不会很丢脸,她还有孩子,她凄然地摇了摇头。
她这模样倒真叫他看不懂了,出来看个星星至于麽?
他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这时候天空突然炸开大团大团的烟花,猝不及防的烟花在高空绽放发出的响声,吓得她闭上了眼睛,李泽遂换了手的位置去捂住她的耳朵,在他笑盈盈的温柔如水的凝视之中,徐直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簇一簇的洛阳牡丹伴着天边一轮圆月灿然盛开,彩色的连续不间断的花束让星星都成了点缀,流云也忍不住为它们让步,皇城的东边飘上来如游鱼过境一般的祈福灯,与璀璨的烟火争先恐後地往青黑色的天幕上升,笼罩着洛阳城的那一片天,顷刻之间被铺天盖地的华彩占据,大街小巷里传来惊讶的欢呼声,洛阳在经历了日久年长的创伤困顿之後,似乎迎来了短暂的复苏,一切久违都在不经意间发生。
她对小时候看过的盛世烟花没有一点记忆,後来的烟花都很冷落,不曾在她心上留下什麽痕迹,这场烟花对她来说就像新的一样,新的烟火倒映在她清明的眼底。
咦,李正己不是说这样她就会感动到流泪吗?平时也很爱哭,现在为什麽不哭了。不哭也没关系,他今天做了很好的事情,打算好人做到底,贴心地问她:“三娘喜不喜欢朕给你的礼物?”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中一片嗡鸣,那种震荡几乎要让她站不住了,不得已把他当做支撑,紧紧攥住他的腰,他们都穿着斜襟浴衣,穿着木屐,李泽把她抱进怀里,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冷?一会儿就下去了。”
“现在既不失眠,也不厌食,怎麽还是不会说话?”
李泽有点不满,心里琢磨着,明天还是要再去问一问裴令仪。
徐直哽咽着将脸埋进他怀里。
——
今天是六月的望日,徐回正跟着一大群官员在宰相兼西都留守张载家里应酬饮酒,他面容姣好,渊博多识,为人周致,彬彬有礼,年轻有为,简直是在座所有人心目中的佳婿,他们为他不停地劝酒,唤来歌女作舞蹈,还有佳人出来吟诗。
徐回喝了很多酒,他虽然酒量不好,性格却沉稳克制,即便不胜杯酌,也能应付自如,意态朦胧之中,别有一番心境。
他不曾有片刻忘记他的阿直。
今天是她的生辰,之前与他在一起,每逢今日,他都会送给她一些很有趣的东西,跟她一起体验新奇的事物。
即便那时候她刚没了孩子,没有任何记忆,他带着她到茶陵,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也不会给她一个很敷衍的生辰,他亲手做了墨家机关匣送给她,里面放着很多他用心雕琢的首饰,那时候她的心性跟七八岁的小儿无异,很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第二年,送给她一个编织精巧的鸟笼,她偏要在里面放蛐蛐。
如今想起这些,还恍然如昨,明明宴酣酒乐,他却觉得如坐冷席。
烟花突然在高空乍起,衆人见怪不怪。
大概是长安的哪个权贵在过生日,或者在庆祝什麽喜事?
但是什麽喜事会放这麽久的烟花,几乎持续了一整夜,放在盛唐时期这当然没什麽大不了,然而现在还是乱世,很多人的日子都过得朝不保夕,这种表面的点缀可取悦不到百姓,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愤慨,引起他们的仇富心理。
衆官员有点不解,还如惊弓之鸟一般有点心惊,纷纷向张载投去暗示的目光,希望他能给个解释,或者遣人去介入制止。
张载捋了捋胡须,淡然笑曰:“诸位放宽心,”
“这是陛下,给大唐百姓的惊喜。”
“非常之时,当然应该行非常之事,但是戒备久了,百姓的日子也会感到很无趣,人生在世,再艰苦,也需要一些烟花来点缀,这样大家才有希望活下去。”
衆官员称是,他们并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如今的这位陛下几乎没有一点可让人指摘的地方,他会打仗,会纳谏,勤勉为政,善用权术,支离破碎的江山在他手中修修补补,有向好之势。
虽然在婚姻方面很偏执,非要娶一个身世不高的罪女做妃子,却意外摒弃了李家血脉里一贯如一的泛滥多情,但是他还如此年轻,二十三岁而已,希望能够保持。
总之,他的这次擅自做主,任意妄为,并没在衆臣之间引起太多讽谏和质疑。
张载又说:“另外,这也是陛下到洛阳之後,给藩镇的一个警示。”
衆臣称贺,更加觉得他们的陛下雷霆手腕,深明大义,一时纷纷擡头去看长安上空蔓延无尽的花雨。
徐回也跟他们一起神色如常地笑看烟花,越看表情却越发勉强,在无人瞩目的片刻,眉间一闪而过一片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