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玄用无微不至的柔情与体贴精心编织的罗网,一日较一日地绵密收紧。他的关怀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他的周到已然臻至化境,仿佛一位技艺已入神境的工匠,正倾尽毕生心血与某种近乎悲壮的狂热,在打磨两件举世无双、却又即将被迫藏匿的珍宝。
然而,正是这过度的、毫无瑕疵的完美,本身就成了最刺眼的异常。小白和小青与他相伴千年,早已熟悉他刻入骨子里的每一个细微习惯和神情底色。如今的他,温柔得令人心头慌,周全得令人感到窒息,就像一幅过于鲜艳逼真的画,美则美矣,却失了真趣,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假。
午后,阳光透过疏朗的云窗,在书房的光洁玉板上切割出明亮温暖的光斑。小白静坐在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莹润的上古符纸,试图临摹一个复杂玄奥的宁静符文,以期安定自己愈纷乱的心绪。然而,笔尖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心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总是飘向那个坐在不远处窗下、看似在悠闲翻阅阵法图谱,实则目光时不时就落在自己身上的身影。
啪嗒。
一滴浓黑的墨汁终究是因她的心不在焉,滴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迅晕开一团难看的污迹,彻底毁了这张价值不菲的符纸。
她有些烦躁地放下紫玉狼毫笔,抬起手,用指尖用力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几乎是叹息落下的同一瞬间,一杯氤氲着清冽宁神香气、温度恰到好处的热茶,便无声地递到了她的手边。小玄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身旁,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墨眸里盛满了能将人溺毙的专注与关切,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她一人。
“姐姐可是累了?歇息一会儿吧。”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魔力。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她手中那支染污的笔,又动作流畅地将那张作废的符纸抽走,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再为她铺开一张崭新的、散着淡淡灵光的符纸。“若是觉得临摹枯燥,我陪姐姐去园中看看新开的霓裳花?或者…”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上一丝亲昵的调侃,“我给姐姐念一段新搜罗来的凡间话本解解闷?听说最近的故事,比以往的都有趣些。”
他表现得如同一位世间最完美无瑕的伴侣,体贴入微,无所不能,总能第一时间洞察并满足她所有的需求。但小白却非但没有感到被呵护的甜蜜,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他太过了解她的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反应度快得惊人,仿佛他所有的神识都高度集中,严密地监控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曾有片刻松懈。
她接过那杯温度灼得她掌心烫的茶盏,却没有喝,只是将它紧紧捧在手心,仿佛要借此汲取一点对抗这无形压力的勇气。她抬起眼,目光试图穿透那双过于深邃迷人的眸子,望进其最深处:“弟弟,你近日…似乎清闲了许多。”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听起来像是随口的关心,“以往这个时辰,你多半是在静室参悟新得的阵法,或是推演周天星斗的变化。如今却总是陪在我身边…不会耽误了你的正事吗?”
她的问题,看似关切他的修行,实则是一根小心翼翼的探针,试图找出他这异常行为背后隐藏的真正动机。
小玄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弧度,那笑容温柔得能令百花失色。他伸出手,指尖温热,极其自然地将小白颊边一缕不知何时散落的银白丝轻柔地别到耳后。那触碰一掠而过,却让小白下意识地微微偏头,仿佛被那过度的温柔烫了一下。
“修行何时都能修,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他的回答轻描淡写,与之前的说辞如出一辙,语气慵懒而惬意,“但能这样静静看着姐姐的时光,却是弥足珍贵,错过一刻便少一刻。比起枯燥的打坐冥想,我自然更喜欢…现在这样。”他的情话信手拈来,甜蜜又自然,充满了真挚的眷恋,若是放在往常,足以让小白面热心跳,羞赧不已。
但此刻,小白却只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在他说着这些动人话语的同时,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极其快地扫过窗外西面的天空!虽然只有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小白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闲适与爱恋,而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带着精确计算意味的急切!甚至…还有一丝被她话语触动、未能完全敛去的杀意!
他在看什么?西方有什么?他在等什么?或者说…他在计算着什么时间?
小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她不再追问,只是顺从般地低下头,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已然微凉的茶。那原本清冽宁神的香茗,此刻入口,却只剩下满嘴的苦涩,一路蔓延至心底。
另一边,演武坪上,小青的试探则更加直接和莽撞,带着她一贯的泼辣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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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意在演练一套剑诀时,卖了一个极大、极其明显的破绽——中门大开,气息故意一滞,便是刚筑基的小修士都能看出这是个一击制胜的绝佳机会。若是往常那个陪她练剑的小玄,定然会立刻抓住机会,竹枝会精准地点在她的手腕或空门处,甚至会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轻轻敲她的额头,笑话她“练剑不走心,该打”。
但今日,对面手持竹枝的小玄,只是目光微凝,手中的竹枝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却并未趁势攻来。反而,他手腕极其别扭地一翻,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完全不符合他战斗本能的方式,故意也将自己的侧翼空门暴露出来,仿佛生怕自己的竹枝会不小心碰到她一片衣角似的。最后,他以一种笨拙的、明显收着力道的、甚至显得有些滑稽的姿态,“勉强”格挡住了小青那看似凌厉实则漏洞百出的一剑。
竹枝相交,出轻微的“啪”声。
小玄随即收起竹枝,额角甚至配合地、逼真地渗出几滴细小的汗珠,仿佛刚才那一下格挡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他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后怕”和由衷“赞叹”的笑容:“二姐的剑法越精妙凌厉了,攻势连绵不绝,我差点就招架不住了。”
他演得极其投入,堪称天衣无缝。
但小青却猛地收剑而立,胸脯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她瞪着一双明媚的桃花眼,死死盯着小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愤怒和一种被当成易碎品般对待的憋闷:“小玄!你骗鬼呢!刚才那个破绽,大得能跑马了!就算是千年前刚化形没多久的我都不可能犯!你明明就是故意让着我!你到底怎么回事?!以前陪我练剑可不是这样的!你以前都会狠狠教训我的!”
小玄脸上的完美笑容僵硬了一瞬,像是精致的面具突然裂开了一条细缝。但很快,那裂缝又被更深的、近乎无奈的宠溺所覆盖。他走上前,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像过去千百次那样,揉乱她那一头总是活力四射的青丝,语气带着纵容:“二姐厉害还不好吗?难道非要我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鼻子求饶,你才开心?”
若是平时,他这般亲昵的举动和话语,早已让小青忘了追究。但今日,小青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把拍开他伸过来的手,步步紧逼,声音愈尖锐,甚至带上了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对未知的恐惧:“别碰我!你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让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弱?弱到不配当你对手了?还是你觉得…我很快…很快就再也不需要练剑了?!是不是?!”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闯了出来,连她自己问出后都愣了一下,随即被这句话背后所隐含的可怕可能性吓得脸色微微白。
小玄被她这连珠炮似的、直戳心底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和剧烈痛楚。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想要安抚,但那些沉重如山的真相却死死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最终,所有的挣扎与无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肩膀微微垮下,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二姐…你别…别多想。我只是…只是想让你能更开心些…只是想看你笑…”
他的软弱和回避,反而更像是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小青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闸门。她看着小玄那双试图努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深刻痛苦的眼睛,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鼻子一酸,巨大的委屈和害怕瞬间淹没了她。
“你根本就不对劲!小玄!我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子!虚伪!讨厌!”她猛地转过身,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用力吼道,“你把以前那个会凶我、会笑话我、会毫不留情逼着我练剑的臭弟弟还给我!”
说完,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桥尽头。
留下小玄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中,维持着一个想要触碰却终究落空的姿势。脸上那强行维持的、温柔的面具彻底碎裂,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苍白和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掉的巨大挣扎与孤寂。
小白将演武坪上生的一切,清晰地收入眼底。小青那不管不顾的直白,像一把最锋利的匕,终于狠狠撕开了小玄精心维持的温情面纱,露出了底下那血淋淋的、令人不安的真相一角。她的心,也随之不断下沉。
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