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一半,大概觉得失言,又噎住了,只是更紧地抱着我抽泣。
我轻轻回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像哄小空一样,低声安慰着。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田中的情绪稍稍平复,我们才起身离开了温泉。
温热的水汽在接触到夜晚冷空气的瞬间凝结成白雾,裹着浴巾的身体微微打了个寒颤。我们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朝着住宿区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温泉区朦胧的灯光和蒸腾的白雾里。
就在相邻的那个被岩石和绿植巧妙隔开的男汤池中。
迹部景吾和忍足侑士正靠在池边,享受着雪後温泉的极致放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只留下舒适的暖意包裹全身。
最初的对话只是寻常,直到隔壁隐约传来女孩子压低的笑语声。
“喂,雾山……”田中的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即使刻意压低了,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格外清晰,“……身材真好啊……体态匀称修长……个子高挑……马甲线……皮肤滑得像绸缎……”
忍足正闭目养神,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微微侧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旁边闭着眼丶看似在养神的迹部景吾。
镜片後的眼神充满了无声的调侃:听到了吗?在夸你的“摄影师”呢。
迹部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依旧维持着靠在池壁的姿势,仿佛无动于衷。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那些描述性的词语时,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她穿着滑雪服时挺拔修长的背影,在递来衣服时露出的纤细手腕,还有……
在她家,扶着他时隔着衣料传递来的丶温软而充满力量的触感……
一股莫名的燥热瞬间从心底窜起,比身下的温泉水更加滚烫。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拿起池边矮几上的冰水杯喝一口,压一压那股不合时宜的悸动。然而手刚伸出去,指尖还没碰到杯壁——
隔壁那句“耍什麽流氓”和随之而来的水花嬉闹声,像是某种催化剂,让他本就有些紊乱的气息猛地一岔。
“咳!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他狼狈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咳嗽而微微前倾,温泉水随着动作剧烈地晃荡。
忍足立刻坐直了身体,关切地看过来:“迹部?没事吧?”
迹部摆摆手,咳得满脸通红,眼角甚至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好半天才勉强止住。他深吸了几口气,声音带着呛咳後的沙哑:“……没事,水太热。”
隔壁的声音果然因为他的咳嗽而变小了许多,变成了极低的气音交谈。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凝神细听,依旧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片段。
“……我的家乡……中国南方……水乡小镇……青石板桥……青瓦白墙……”
那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丶近乎呢喃的温柔和悠远,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她在描述她的故乡。那语调里的眷恋,浓得化不开。
“……想家了?”田中小声问。
“嗯。”一个清晰而肯定的音节。
短暂的沉默後,那个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滚烫的温泉:
“所以,我要回国了。”
“回中国。1月份就走。机票已经订好了。”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迹部景吾耳边炸响。所有的暖意丶悸动丶甚至刚才的尴尬,都在瞬间被冻结丶粉碎。
他猛地擡起头,眼眸在蒸腾的水汽中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掀起惊涛骇浪。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苍白。他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岩石和绿植,看清说话人的表情。
回国?中国?1月份?机票订好了?
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一丝征兆都未曾察觉!
她就这样平静地丶毫无预兆地宣布了离开?
迹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身下滚烫的温泉水仿佛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沉又闷,几乎无法呼吸。
隔壁又传来田中带着哭腔的不舍和追问,以及她低声安慰的声音。那些声音,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直到隔壁传来哗啦的水声,然後是离开的丶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温泉池中,只剩下袅袅上升的白气和死一般的寂静。
忍足脸上的促狭早已消失无踪,他看着迹部瞬间僵硬如石雕的侧脸,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愕丶以及一种近乎受伤的茫然,张了张嘴,最终却什麽也没说,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迹部景吾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靠在冰冷的岩石池壁上。温热的泉水没过胸口,却再也无法驱散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丶刺骨的寒意。
她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