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骤然明白了。
一股酸楚又滚烫的热流涌遍全身。我含着泪,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拉过迹部的手腕,将他拽到病床前,让我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我哽咽着,声音嘶哑地对师傅说:“他…他叫迹部景吾…迹部景吾…”
“是他了。”
“就是他了。。。。。。”
师傅的目光在我们紧紧相扣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是一种最後的审视,又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她苍老的脸上,极其缓慢地丶极其费力地,绽开了一个极浅淡丶却又无比清晰的丶放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盛满了她所有的牵挂和祝福。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迹部。迹部早已学会了许多中文,他听懂了我们对话的字句,但其中深藏的丶属于我和师傅之间的密码,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
他只是沉默地丶极其郑重地,在师傅的病床前半蹲下身姿,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平齐,直视着她浑浊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用他带着明显异国腔调丶却无比认真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师傅,我是迹部景吾。”
师傅看着他,又看看我们始终没有松开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然後,她的眼神从迹部年轻而郑重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回到我布满泪痕的脸上。
那目光里,有无限的眷恋,有最後的嘱托。
最终,她的视线越过了我们,投向病房那扇小小的丶透着外面天光的窗户,眼神变得悠远而空茫,仿佛在凝望某个不可触及的远方。
她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向往:
“囡囡啊…”
“师傅…要回家了…”
“回…云南…去了…”
云南的风,云南的雨,云南的故人和记忆,都在此刻浮漂旋转起来,将师傅软软包住,她陷在那个长久的回忆里,脸上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
话音落下,那持续了两天的丶规律的滴答声,毫无预兆地变成了一道尖锐丶冰冷丶贯穿耳膜的长鸣——
“滴——————!”
那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最後防线。
视野里,师傅那只一直被我紧紧握着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无声地丶软软地垂落下去。
我死死盯着那只垂落的手,世界在尖锐的蜂鸣声中彻底崩塌。
所有强撑的堤坝彻底溃决,积蓄了两天丶不,是积蓄了十年的依恋与不舍的悲恸,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我再也无法抑制,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整个人脱力地向前扑倒,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灵魂都哭喊出来。
一双坚实的手臂立刻从身後将我牢牢地丶紧紧地丶不容抗拒地拥住,支撑住我瘫软的身体。
迹部将我更深地搂进他宽阔的怀里,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隔绝这残酷的世界。
他的下颌抵着我的发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剧烈起伏和强忍的紧绷。他的眼眶通红,里面同样蓄满了沉重的湿意,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我,手臂收得那麽紧,紧得发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去。
在那令人窒息的悲恸漩涡里,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他低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固执地丶清晰地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响在我耳边,成为这破碎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我在。”
“小隐,我会一直在。”
伯父派来的人将师傅的身後事处理得极其妥帖,周全得让我这个唯一的亲属几乎无事可做。
我像个木偶,被牵引着在一张张或雪白或泛黄的纸张丶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个又一个“龙隐”。
迹部始终站在我身侧,沉默地陪伴。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两个字上,一遍又一遍,深邃的蓝灰色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恍然大悟,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终于明白,这才是烙印在我血脉里的丶真正的名字。
我固执地要求亲自确认每一个细节,走完每一道流程,仿佛这是最後能为师傅做的丶微不足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