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带着雀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法尔科·格莱斯小跑着过来,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後的红晕,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刚刚在训练场上战胜了贾碧,这份喜悦,他第一个想到的分享对象,竟然是这位在医院里认识的丶有些神秘但似乎能理解他的伤兵。
“哦,法尔克。”艾伦收回目光,看向跑到他面前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丶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嗯!”法尔克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今天……我今天在障碍跑里,赢了贾碧!第一次!”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骄傲和如释重负。仿佛这场胜利,不仅仅是一次训练的超越,更是对他自身存在价值的一种证明。
“是麽。”艾伦的反应很平淡,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多少祝贺的意味,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法尔科感到一种被信任的温暖,“做得很好,不断前进,才能靠近目标。”
又是这种颇具哲学意味的鼓励。法尔克似懂非懂,但依旧用力点头。他觉得克鲁格先生和收容区里那些只知道强调荣誉和仇恨的大人不一样,他的话总让他觉得,努力本身是有意义的。
“那个……克鲁格先生,”法尔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几封折叠好的信,“您之前拜托我的信……我都按照您说的时间,投到收容区外面的邮筒里了。”
艾伦的目光落在那些信上,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麽东西极快地掠过,如同深渊中一闪而过的鱼影。他伸出手,接过信件,动作自然:“谢谢你,法尔科。帮大忙了。”
他知道,从收容区内寄出的所有信件,都会受到马莱官方的严格审查。而他这些看似普通的“家信”,里面却隐藏着用特定密码书写的重要信息,是联系早已潜入雷贝里昂丶分散在各处的调查兵团成员——韩吉丶德利特丶三笠丶阿明他们的关键。法尔科的善良和对他这个“伤兵”的同情,成了他传递情报最完美的丶不引人注目的渠道。
利用一个孩子的纯真……这个念头或许曾在艾伦脑中闪过,但很快就被更宏大的目标碾碎。为了那个看到的“未来”,为了终结这循环的悲剧,个人的道德负罪感,是可以被牺牲的代价。
“没什麽,能帮到您就好。”法尔科憨厚地笑了笑,他注意到艾伦身边放着一只旧的棒球手套,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艾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手拿起那只手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皮革。“等祭典结束,”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丶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般的笃定,“我就回故乡去。”
回故乡。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时间的帷幕,连接起了两个残酷的镜像。
法尔科只是觉得这话有些突兀,并未深思。
然而,若有知晓五年前帕拉迪岛上那段往事的人在此,定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当年,莱纳丶阿妮丶贝尔托特,也是以训练兵的身份,在墙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我们要回到故乡”的信念,用这个谎言支撑着他们在敌营中的每一天。
如今,角色互换。艾伦坐在马莱的收容区里,对着一个马莱的艾尔迪亚少年,平静地说出“回故乡”。历史的讽刺与轮回,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尖锐而冰冷。他来此,与当初莱纳他们去往帕拉迪岛,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潜入,都是僞装,都是为了一个足以颠覆对方世界的目标。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丶穿着陈旧但整洁外套的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向着庭院走来。他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长期忧患留下的疲惫,眼神浑浊,带着艾尔迪亚老年人特有的丶小心翼翼的恭顺。
是耶格尔医生。艾伦的祖父。
法尔克认得这位老人,知道他有时会来疗养院看望朋友。他看到耶格尔医生的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麽,最终落在了艾伦身上。少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他识趣地对艾伦说道:“克鲁格先生,您有客人?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艾伦点了点头,目光却已经越过法尔克,落在了那位正缓缓走近的老人身上。那目光深处,是冻结了万载寒冰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法尔科匆匆离开了,庭院里只剩下艾伦和耶格尔医生。
老人走到长椅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打量着艾伦,眉头微微皱着,眼神里是纯粹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神色冷峻丶气质阴郁的年轻人,就是他那个被流放到“乐园”丶理论上早已死去的儿子格里沙的血脉。
“年轻人……”耶格尔医生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善意和劝诫,“我……我注意到,你经常让那个叫法尔克的孩子帮你寄信。”
艾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
耶格尔医生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更加恳切:“听我一句劝,别再让他做这种事了。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很善良。但是,从收容区往外寄信,尤其是让一个艾尔迪亚孩子经手,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万一……万一是些什麽不好的内容,会连累那孩子和他的家庭的!他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是在真心实意地为法尔科着想。在这个充满压迫和监视的世界里,一个艾尔迪亚人的任何一点“越轨”行为,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艾伦终于动了动。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依旧看着自己的祖父,开口了。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耶格尔医生。”他准确地叫出了老人的名字。
耶格尔医生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会认识自己。
“您不必担心信的内容。”艾伦继续说道,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那只是普通的家信。就像当年,您的儿子格里沙,在外面参加那些‘秘密聚会’时,也是用类似的方式,给家里传递消息的,不是吗?”
耶格尔医生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拄着拐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格里沙……这个名字,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这个家庭悲剧的开端!
“你……你是谁?!你怎麽会知道格里沙……”老人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
艾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挖掘坟墓般的冷酷:“说起来,您的家庭,似乎总是被不幸缠绕。我记得……您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叫……菲?”
耶格尔医生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菲!他早夭的女儿!
“她是怎麽死的来着?”艾伦偏了偏头,做出回忆的样子,那双碧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原,“啊,对了。是被狗咬死的。在收容区的街道上,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的。真可怜。”
“住口!你给我住口!”耶格尔医生嘶吼起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充满了血丝和泪水。芙莉妲的死,是他和妻子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噩梦!这个陌生人,他怎麽敢!他怎麽敢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撕开这血淋淋的伤疤?!
然而,艾伦的话并没有停止。他看着濒临崩溃的祖父,如同一个冷漠的法官,继续宣读着这个家庭的血泪史。
“然後,是您的儿子,格里沙·耶格尔。他成了艾尔迪亚复权派的成员,一心想着复兴艾尔迪亚帝国。结果呢?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您的另一个孙子,吉克·耶格尔,亲自举报了。”
“格里沙和他的妻子,被流放到了帕拉迪岛——那个你们称之为‘乐园’的地狱。他们现在,恐怕早已化为了岛上无数无垢巨人中的一员,在荒野里无知无觉地徘徊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耶格尔医生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而您那个举报了父母的‘好孙子’吉克,”艾伦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最终审判般的意味,“继承了兽之巨人。他确实成为了马莱的工具,为马莱赢得了不少胜利。但是,巨人之力的诅咒,您应该很清楚吧?”
耶格尔医生死死地盯着艾伦,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十三年的寿命。”艾伦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吉克·耶格尔,您的孙子,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快,他也会像历代巨人继承者一样,耗尽了生命,化为乌有。”
女儿惨死,儿子媳妇被流放并大概率已惨死,孙子寿命将尽……艾伦用最平静的言辞,将耶格尔医生一生中所有最痛苦的悲剧,一件件丶一桩桩,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面前,不带任何安慰,只有赤裸裸的呈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丶仿佛来自命运本身的嘲讽。
“不……不……你不是人……你是恶魔……”耶格尔医生指着艾伦,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理智的弦在这一连串精准而残酷的打击下,终于彻底崩断。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破碎的音节和名字。
他疯了。
在得知所有至亲之人悲惨命运,被这个陌生年轻人用最冷酷的方式彻底击碎所有心理防线之後,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精神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