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从冰冷黑暗的海底一点点上浮。率先回归的是感知:全身无处不在的丶沉闷而尖锐的剧痛,尤其是胸口和後背那片被严重灼伤的区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摩擦,火辣辣地疼。
德利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花了些时间才逐渐聚焦。
熟悉的木质天花板,略带霉味的空气,窗外透进的丶略显苍白的晨光——这是调查兵团总部的医疗室。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扫过床边。
三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带着疲惫却难掩关切的神情。
三笠坐在离床最近的椅子上,身体坐得笔直,即使守夜也保持着警觉的姿态。她黑色的眼眸下有着淡淡的阴影,但看到德利特睁眼,那眼中立刻亮起一丝微光,下意识地向前倾身。
艾伦靠在墙边,双臂环抱,眉头习惯性地蹙着,碧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德利特,看到他醒来,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弛了一丝。他的手脚似乎已经通过巨人之力完成了再生,只是动作还有些不便。
阿明则坐在稍远一点的桌旁,正低头看着什麽文件,但显然心不在焉,德利特轻微的动静立刻让他擡起头,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思索。
“哥,你醒了!”
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
三笠第一时间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小心地凑到德利特干裂的唇边。水温恰到好处。德利特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清凉的水流滋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感觉怎麽样?还疼得厉害吗?”艾伦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试图挪动脚步靠近,却因平衡问题晃了一下,被旁边的阿明扶住。
德利特想摇摇头,却牵动了颈後的伤,忍不住吸了口冷气。他勉强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声音嘶哑:“还……死不了……”这话语习惯性地想安抚他人,却因气若游丝而更显让人心疼。
阿明默默地将医生留下的止痛和消炎的药粉兑水调好,递给三笠。三笠小心翼翼地喂德利特服下,动作轻柔得与平日里那个冷冽的战斗形象判若两人。
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德利特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兵团晨练号角。
关心过後,空气中弥漫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尴尬。有些话题,终究无法回避。
阿明深吸了一口气後看向了德利特,语气尽可能地温和与谨慎:“德利特……关于昨天……关于莱纳和贝尔托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们……都知道,你和莱纳的关系……比我们其他人要更……亲近一些。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很担心你。你……以後有什麽打算?”他没有直接问态度,但话语里的含义已然明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三笠的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空水杯,仿佛上面有什麽极其重要的东西。艾伦则抿紧了嘴唇,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德利特,眼神复杂,既有对莱纳贝尔托特的愤怒,也有一丝对德利特反应的担忧。
德利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训练场上的汗水与笑声,壁外调查时的互相掩护,深夜走廊的低声交谈,还有……那双曾经盛满温柔与关切的眼睛,以及最後那冰冷决绝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攻击……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身体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
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虽然依旧残留着疲惫与深深的伤痕,却已然凝结起一层冰冷的丶坚硬的决意。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和他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情分。”
他甚至在“情分”两个字上微微顿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在大是大非面前……在无数同伴的鲜血和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话语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三笠握紧了杯子,艾伦的拳头无声地攥紧,阿明则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沉重。
德利特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同伴,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刚刚经历浩劫丶百废待兴的天空。
“从今往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仿佛在宣誓,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後的命令:
“莱纳·布朗,于我而言,只是——敌人。”
“是需要被彻底清除的……叛徒和威胁。”
再无转圜,再无犹疑。
艾伦闻言,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近乎凶狠的认同:“没错!他们必须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三笠也擡起头,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看向德利特,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表达着支持。
阿明沉吟片刻,最终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哥,你能这样想……很好。这对兵团,对大家,都是最重要的。”他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德利特而言意味着多麽痛苦的割舍。
又聊了几句关于伤势和兵团後续安排的闲话後,见德利特面露疲色,三人便体贴地告辞,让他好好休息。
“我们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们。”三笠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道。
房门被轻轻关上。
医疗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德利特一个人。
窗外,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但落在德利特苍白的脸上,却依旧显得有些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