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成功帮助希斯特莉亚稳固权力後本该是如释重负的时刻,但德利特却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
连续数日殚精竭虑的政治博弈,如同无声的战争,消耗的不仅仅是他的精力,更是他本就因光之力衰减而脆弱不堪的身体根基。傍晚时分,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击了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墙壁上的烛光扭曲成模糊的光斑。
他拒绝了宁芙的陪同,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或许王都夜晚的喧嚣能暂时淹没他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他独自一人,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初夏的夜风本该带着暖意,吹在他身上却只激起一阵寒颤。周围的喧闹声丶马蹄声丶商贩的叫卖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大脑昏沉,唯有某个被刻意压抑的名字,如同顽固的荆棘,不断刺穿着他的意识——莱纳·布朗。
就在他扶着一家店铺的门柱,试图稳住身形时,天际毫无预兆地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将街道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行人惊呼四散,德利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得一个激灵,却更加头晕目眩。他不得不踉跄着退後几步,躲进一处狭窄的屋檐下,单薄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发抖。
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滑落,流过苍白的脸颊,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寒冷和眩晕交织,让他的意识更加模糊。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冲破雨幕,朝着他这个方向疾跑而来。
那一瞬间,德利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太像了……
那挺拔的身姿,那肩背的轮廓,那在雨中奔跑的姿态……像极了那个在他生命中刻下最深烙印,又给予他最痛一击的人。
雨水模糊了视线,头脑的昏沉削弱了判断力。在德利特朦胧的视野和混乱的思绪中,那个奔跑而来的身影,与他记忆深处里那个可靠丶强大丶会对他露出温和笑容的莱纳,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是幻觉吗?还是……他真的回来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丶混合着巨大委屈丶深沉思念和一丝卑微希望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他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那贯穿心脏的背叛之痛。
他颤颤巍巍地,向着雨幕中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伸出了冰冷而颤抖的手。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呼唤那个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一步,两步,踉跄着离开了那相对干燥的屋檐,重新走进了冰冷的瓢泼大雨之中。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浇透,但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固执地丶眼巴巴地望着那个身影,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是一个等待救赎,或是等待再次被推入深渊的乞求者。
然而,那个高大的身影,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那人径直跑过了他身边,带起一阵冰冷的风和雨滴,扑打在他脸上。然後,那人跑向了不远处另一个屋檐下,一个撑着伞丶焦急等待的女人。女人嗔怪地说了句什麽,男人憨厚地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两人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笑着,很快便撑着伞,甜甜蜜蜜地消失在了雨幕的深处。
原来……他有妻子。
原来……他不是莱纳。
只是一个……相似的陌生人。
德利特伸出的手,还僵硬地悬在雨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指尖丶手臂不断流淌。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石像。刚才那短暂几秒钟内燃起的丶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浇灭,只剩下更加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从未爱过你。
希干希纳区里,莱纳那冰冷而清晰的话语,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与眼前这对陌生夫妇甜蜜的背影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是啊……他怎麽可能是莱纳。莱纳怎麽会回来。
莱纳……从未爱过他。
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猛烈袭来,德利特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丶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调查兵团驻地的方向走去。他浑身湿透,失魂落魄,仿佛一具被雨水泡胀的躯壳,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记忆和冰冷的现实之间。
意识,开始逐渐剥离。眼前的景物扭曲丶晃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撑着伞,焦急地从驻地方向跑来——是宁芙。
“德利特!”
他听到了宁芙惊恐的呼喊声,他想回应,想告诉她他没事,但喉咙里像是被什麽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最後映入他眼帘的,是宁芙那张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以及她向他伸出的手。
他终究没能碰到那只手。
身体的力量被彻底抽空,他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了冰冷湿滑的石板路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意识,沉入了一片熟悉的丶破败不堪的空间。
黯淡的奈克瑟斯遗迹,裂纹遍布的地面,凝固了不知道多久的夕阳,以及远处那扇不断渗出污浊黑暗能量的巨大石门。
这里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记忆的囚笼。
德利特的精神体跪在冰冷的遗迹地面上,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外界冰冷的雨水仿佛渗透了进来,化作了滚烫的液体,从他眼中汹涌而出。他无法抑制地哭泣着,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在空寂的意识空间里回荡。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关于莱纳的一切。
是训练场上,他手把手纠正莱纳格斗姿势时,掌心传来的温热。
是食堂里,莱纳默默把自己餐盘里的更软的面包夹到他碗里,说着“你太瘦了”。
是深夜“加练”时,莱纳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陪他看着星空,听他讲述那些模糊的丶关于“前世”的零星记忆。
是那个午後,阳光正好,莱纳看着他,眼神温柔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
然後,画面陡然撕裂。
是罗塞之墙上,莱纳卸下所有僞装,冰冷地宣告他是铠之巨人,是来自马莱的战士。
是玛利亚墙夺还战的城区里,鲜血丶硝烟丶莱纳被炸毁铠甲丶濒临死亡的惨状,以及最後……那双被蒙住的眼睛下,吐出的那句如同最终判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