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比任何硬质化铠甲破碎时都要响亮。
决裂。
思念从此成了最毒的鸩酒。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对德利特的思念便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思念他的笑容,思念他战斗时矫健的身影,思念他偶尔流露出的丶与强大力量不符的脆弱,更思念那份他曾短暂拥有丶却亲手摧毁的丶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或许是爱意?
但这思念,与对马赛尔丶对贝尔托特丶对阿尼丶对所有因他而死的墙内人的愧疚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条绞索,日夜勒紧他的脖颈。
精神分裂的折磨从未停止。“士兵”与“战士”在他脑内永恒地厮杀。有时,他会下意识地用104期的口吻说话,引来贾碧等人疑惑的目光;有时,他在梦中回到那座城墙之下,与德利特丶艾伦他们一起,为了“驱逐巨人”而战,醒来时泪流满面,却不知为谁而流。
他累了。
真的太累了。
这无尽的负罪感,这撕扯灵魂的思念,这永无宁日的精神分裂……死亡,或许真的是最好的解脱。是唯一的安宁。他无法拯救世界,无法拯救艾尔迪亚人,甚至无法拯救那几个依赖他的孩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这场由他主演的丶糟糕透顶的悲剧。
夕阳下,他的手颤抖着,摸向了藏在床铺下的那件冰冷坚硬的物体——一把枪。
金属的触感冰凉,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坐起身,病房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窗外的天光几乎完全隐去,收容区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他举起枪。枪管很长,很沉。他将枪口缓缓地丶颤抖地,对准了自己的嘴巴。坚硬的金属抵住上颚,带着硝烟和钢铁的味道。只要……只要扣下扳机。一切痛苦,一切挣扎,一切爱与恨,都将归于虚无。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微微用力。脑海中闪过母亲哭泣的脸,闪过吉克冷漠的眼神,闪过皮克复杂的目光,最後,定格在德利特那双在决裂时,盈满破碎金光的眼眸……
再见,德利特。
对不起,德利特。
就在他即将压下的那一刹那——
“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愤怒的拍墙声,猛地从隔壁传来,伴随着少年压抑着哭腔的低吼:“为什麽!为什麽我就是超越不了贾碧!!为什麽我就是救不了她!!!”
是法尔克·格莱斯。
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莱纳濒临毁灭的意识边缘。他猛地一颤,抵在口中的枪管滑落,磕在牙齿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涌出,狼狈不堪。但那双原本死寂的丶准备迎接终结的眼睛,却重新聚焦。
法尔克……贾碧……还有那些年轻的丶将他视为榜样丶甚至英雄的艾尔迪亚孩子们。
他想起法尔克那双清澈的丶带着依赖和仰慕的眼睛。想起贾碧那被马莱教育扭曲丶却又无比纯粹的“正义感”。想起柯特,想起索菲亚,想起乌德……
他们还需要他。
尽管他是一个糟糕的榜样,一个破碎的指引者,但他或许是这些孩子在这吃人的世界里,唯一一个能稍微理解他们处境,能给予一点点微弱保护的人。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马赛尔为了保护波尔克,改变了他的命运;而他莱纳,难道连为这些孩子稍微承受一点痛苦,指引他们避开最明显荆棘的责任都无法担负吗?
还有……那内心深处,最可悲丶最可笑,却也是最顽固的一丝念头——
他也许……还想再次见到德利特。
哪怕只是远远一眼。
哪怕见面时,德利特会用最憎恨的眼神看他。
哪怕最终的结局,是被他亲手杀死。
被德利特杀死……这个念头,不知何时,竟然从一种恐惧,变成了一种带有病态渴望的解脱。至少,那样他们的命运会再次産生交集。至少,他能死在那道他渴望已久的光芒之下,而不是在这阴暗角落里,像只老鼠一样默默腐烂。
求死的冲动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沉重丶但也更加真实的——责任,与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丶关于“再见”的希冀。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散弹枪滑落在一旁,像一条死去的毒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被拉回。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隔壁的动静平息了,然後是脚步声。法尔克似乎离开了房间。
莱纳挣扎着爬起来,将散弹枪重新藏好,抹去嘴角的血迹和脸上的狼狈。
法尔克转身向医院走去,他此时并不知道,他善意提醒过的那位袖章带反了的“克鲁格先生”是什麽用意。他更不知道,这个看似温和丶时常与他谈心丶鼓励他“不断前进”的伤兵,将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怎样天翻地覆的震动。他只是把对方当作一个可以倾诉心事丶能给予他一些人生指引的丶普通的朋友。
而艾伦——克鲁格——对法尔克说了些颇具哲学意味的话语,“但是大家都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涉足地狱”,“只有不断前进的人才会知道”……
莱纳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夕阳。
他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找到了救赎,而是因为背负的责任和那丝荒谬的执念,暂时压倒了求死的欲望。
他的地狱,尚未完结。
而世界的终局,却已在那座医院里,随着那个戴反袖标的男人的低语,悄然开始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