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尔避开了他绝望的目光,只是低声道:“我不知道……或许,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或许……我只是承受不了这份愧疚。”
愧疚?
莱纳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接连的打击,如同两柄巨锤,将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孩子内心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丶摇摇欲坠的自信城堡,彻底轰成了废墟。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父亲的拒绝,让他失去了归途;而马赛尔的坦白,则让他连前进的方向都失去了。他是谁?他为什麽站在这里?他为之奋斗丶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一切,究竟有什麽意义?
慷慨激昂的口号还在耳边,但内心已然一片死寂的荒芜。他看着眼前陌生的森林,感觉比雷贝里昂收容区的围墙更加令人窒息。铠之巨人的力量还在体内涌动,但他却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空洞。
恶魔?英雄?忠诚?救赎?
这些词汇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只是一个被命运肆意玩弄,被现实一次次撕碎幻想的丶可怜的……吊车尾。
前一夜的创伤尚未结痂,马赛尔坦白带来的灵魂震荡仍在每一根神经末梢嘶鸣,黎明的微光却已无情地照亮了帕拉迪岛狰狞的一角。当那只皮肤裸露丶形态扭曲的巨人嘶吼着从林间蹿出,带着纯粹的丶吞噬一切的生命本能扑来时,莱纳·布朗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最原始丶最纯粹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灌满了他僵硬的躯体。什麽战士的荣耀,什麽消灭恶魔的使命,什麽对父亲的证明,在马赛尔被那只巨人咬住,发出凄厉惨叫的瞬间,全部蒸发殆尽。他看到的不是敌人,是死神。
“莱纳!变身!快变身!”马赛尔在巨齿间挣扎的最後嘶吼,像一根针,刺破了他被恐惧冻结的耳膜。
变身?如何变身?凝聚意志?咬破手掌?他做不到!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的灵魂在尖叫着逃离!他眼睁睁看着马赛尔被提上半空,鲜血溅落在清晨沾着露水的草叶上,红得刺眼。
跑!必须跑!
这个念头如同野兽的本能,瞬间主宰了他的一切。他转身,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疯狂地逃离那片瞬间化作地狱的区域。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声音,能感觉到肺部火辣辣的灼痛,但他不敢停,不敢回头。贝尔托特和阿妮似乎也在跑,但他无暇顾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未知的丶可能安全的路,和身後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咀嚼声与嘶吼。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莱纳才猛地扑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冷得像冰。
阿妮停在他身边,胸口也在剧烈起伏,她看着莱纳,冰冷的蓝色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鄙夷的情绪,她喘着气,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嘲讽:“……我还是第一次在长跑上输给你。”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莱纳身上。他仓皇地逃出了巨人之口,却没能逃出那刻骨的恐惧与事後汹涌而来的丶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後怕与羞耻。他抛弃了同伴,在最关键的时刻,像个懦夫一样逃跑了。
阿妮没有再看瘫软如泥的莱纳,她望向他们逃来的方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更显残酷:“如果第一时间控制住那个无垢巨人,就不会失去马赛尔了。”她说的是事实,一个所有战士候补生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面对巨人,恐惧是本能,但变身反击是训练刻入骨髓的反应。
可是,一个刚刚接连遭受父亲拒绝丶梦想破灭丶自我认知被彻底粉碎的十几岁孩子,哪还有多馀的意志去支撑那刻入骨髓的反应?他的精神早已在登岛前就千疮百孔,巨人的出现,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莱纳趴在地上,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的腥味涌入鼻腔,阿妮的话和马赛尔临死前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但或许是极致的压力反而刺激了某种求生本能,一个比恐惧更现实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脑海。
任务失败了。指挥者马赛尔死了。他们弄丢了一个巨人之力。
就这样回去……回到马莱?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几乎能想象到军部那些高官冷漠审视的目光,能预见到等待他们的将是什麽——不仅仅是任务失败的斥责,更是巨人之力被剥夺,甚至作为“无用的失败品”被“肃清”的命运。马莱不需要失败者,尤其是弄丢了珍贵巨人之力的艾尔迪亚失败者。
他挣扎着擡起头,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眼神却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丶异样的光。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分析着:“我们……回不去了。失去了马赛尔,任务已经失败。就这样回到马莱,不仅是我,我们所有人的巨人之力都会被剥夺……到时候,就算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你们……贝尔托特,阿妮,也难逃被肃清的命运。”
他顿了顿,重复了登岛前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认知,此刻却成了冰冷的判决:“就像我们之前说的,来到这里,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一种裹挟着威胁的绝望。他试图将阿妮和贝尔托特拉入同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
果然,阿妮被彻底激怒了。
“你这个……废物!”她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怒火,没有任何预兆,一记沉重的踢击狠狠踹在莱纳的腹部。
“呃啊!”莱纳痛得蜷缩起来,但阿妮的攻击如同疾风暴雨,毫不留情地落下。拳头丶踢击,每一击都蕴含着战士候补生顶尖的力量,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身上丶脸上。这是莱纳在不变身状态下,挨过的最毒的一顿暴打。
“名誉马莱人?!被选中的战士?!骗子!全都是骗子!”阿妮一边殴打,一边愤怒地嘶喊,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层次的恐惧而扭曲,“马莱是骗子!艾尔迪亚也是!我也是啊!我也必须活着回去啊!”
“活着回去”。这最简单的愿望,从阿妮口中吼出,带着血淋淋的真实。它撕碎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口号,暴露了三个少年在宏大悲剧下最卑微丶最本质的求生欲。
莱纳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破裂,鲜血混着唾液滴落。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阿妮的怒吼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紧锁的阀门。
就在阿妮又一拳挥来时,原本蜷缩在地的莱纳,眼中猛地闪过一道近乎疯狂的光。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猛地向旁边一滚,躲开这一击,随即如同蛰伏的野兽般骤然弹起,从背後用双臂死死绞住了阿妮的脖子!
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勒得阿妮瞬间呼吸困难,脸色涨红。这是他在格斗训练中从未赢过阿妮的招式,此刻却在绝望和疯狂的本能下用了出来。
“听着!阿妮!贝尔托特!”莱纳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丶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对着被他制住的阿妮,也对着旁边惊慌失措的贝尔托特吼道,“如果你们需要马赛尔……那我就变成马赛尔!”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林间空地。
“从今天起,我就是团队的领导者!我会像马赛尔一样思考,像他一样决策!我们会完成任务!我们会夺取始祖巨人!我们会……一起活着回到故乡!”
这是孤注一掷的宣言,是绝望中诞生的疯狂。是他与那个渴望父亲认可丶依赖他人“帮助”才获得力量丶最终在恐惧面前不堪一击的丶糟糕的莱纳·布朗做出的彻底告别。
然而,这也是对“战士”这个身份下,真实的莱纳·布朗更残酷的谋杀。
他将自己的人格强行撕裂,将一个想象的丶强大的“马赛尔”塞入其中,覆盖掉那个脆弱丶自卑丶渴望爱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