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赶路
酉时三刻,秦州城内,暮色沉沉。
酥山小集总店那扇曾经迎来送往的大门,此刻却挂上了一块刺目的木牌——“急售”。
牙行的新掌柜姓王,精瘦得像根晒干的竹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铺子里扫视,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
看了半晌後,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咂咂嘴,才拖长了调子开口:“裴东家,不是我说啊,您这价委实是高出市面太多了,再看看这光景,兵荒马乱的传言满天飞,人心惶惶,谁家有馀钱置办这麽大的産业?再者说,您这外头的牌子一挂,明眼人都知道定是遇到了坎儿,急着脱手……”
说着,他摇着头,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这个数,顶天了,还得是现钱交割,立契走人,概不拖欠。”
茜桃气得脸色通红,刚想开口争辩,却被裴清梧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七成,现钱,立契半个时辰内交割清楚,否则,王掌柜还请自便。”
听裴清梧这样说,王掌柜脸上的假笑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恼火。
裴清梧的姿态太过决绝,没有半分商量的馀地,反而让他心里没了底。
他飞快地盘算着——这两处铺面位置极佳,器物也都算得上精品,七成价虽压得他肉痛,但转手必有大赚头。
只是这裴东家火烧眉毛的架势……
他眼珠一转,还想再磨一磨:“裴东家,这……”
“送客。”裴清梧直接截断他的话头。
石大勇闻言,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孙掌柜被他那股狠劲儿骇得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讨价还价硬生生咽了回去,连忙堆起笑:“哎呀呀,裴东家快人快语,爽利!七成就七成!立契立契!”
银钱交割时,银岚的手指一直在抖。
那些沉甸甸的铜钱丶成串的用麻绳扎紧的银锞子丶还有几张薄薄却能兑换现银的飞票……
它们被一一清点,塞进几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裹里。
银岚死死咬着下唇,仿佛塞进去的不是钱,是铺子里每一缕飘散的甜香,是案板上曾经的揉捏摔打,是夥伴们们挥洒的汗水……
每一枚铜钱入袋的声音,都像小锤子重重砸在她的心尖上。
茜桃拿着刚签好的契约,那薄薄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她偷偷瞥了一眼裴清梧,东家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得如死水一般。
只有攥紧在袖中的拳头,骨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剧痛与不甘。
铺子里最後一批糕点被擡到门口空地上,价格低得几乎如同白送。
消息早已散开,老主顾们闻讯赶来,围了一圈。
满头银发的陈阿婆颤巍巍地走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惋惜:“裴东家啊,这丶这怎麽说卖就卖了?以後想吃你这口,可上哪儿去寻啊?”
她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也接口道:“是啊东家,我家小宝就认您铺子里的奶黄馅儿,旁人做的碰都不碰哩!这铺子就不能等些时日再开麽?”
嘈杂的询问声,夹杂着对点心的赞叹和对铺子变故的惋惜。
裴清梧叹了口气,笑得十分勉强。
“承蒙各位多年照拂。此番变故,实属无奈,至于麽铺子……”她顿了顿:“暂且歇业,待日後日子太平了,或许还有重张的一天。”
她说完,微微颔首致意,便转身退回了铺子的幽暗深处,再未露面。
徒留下门外一片唏嘘低语。
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暗沉,第一批人悄然动身离开了秦州城。
茜桃和银岚带着哭得眼睛红肿的五娘和于意,还有手腕伤口未愈丶被温白芷小心护着的季芳华,坐了雇来的骡车。
接着是石大勇带着妻儿,以及同意一起离去的郑攸宁,他们选择了前往南边水陆枢纽的官道。
周掌柜夫妇却不走了。
他们生在秦州,长在秦州,实在是舍不得,无论裴清梧怎麽劝,都不肯离去,只好由着他们来了。
铺子里瞬间空荡了大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裴清梧梳洗了一番後,对顾恒道:“阿恒,看好门户,我去去就回。”
目的地是寿春公主府。
公主府的门房都眼熟她了,很快,一个面熟的嬷嬷快步而出,将裴清梧引至公主府花园一处极为僻静的临水小榭。
公主今日打扮得也分外素淡家常,未施脂粉,只松松绾着发髻,眉宇间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见裴清梧前来,她屏退了左右,转过身,眼中带着探询:“裴东家,何事如此匆忙隐秘?可是铺子周转上……”
“公主,”裴清梧屈膝行了一礼,开门见山:“民女此来,只为辞行,铺子已然盘出,今夜便离秦州。”
公主眼眸微睁,讶然之色一闪而过:“离秦州?如此突然?你辛苦经营了这些时候,方才有了今日根基……”
“根基?”裴清梧苦笑道:“公主,大厦将倾,蝼蚁藏身尚且不易,区区根基,不过飘萍浮沫而已。”
“秋风已紧,山雨欲来,枝叶繁茂之处,未必安稳……公主千金之体,还请自珍重,早早寻那遮风挡雨的稳妥之地。”
她的话,点到即止。
寿春公主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尽,袖中的手猛地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