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在赵使君那里求的墨宝,拿去装裱了一下,挂在小店门口,再加上那些官家娘子的入股,酥山小集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西北的秋季极为短暂,倏尔一眨眼便过去了,再醒来时,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风也忽然凛冽了起来,摇晃着树枝上最後的几片枯叶,无情地撕扯了它们。
从店门口而过的行人们,也都换上了冬日的棉袄,双手缩进袖子里,极力地抵御着彻骨的寒意。
天儿一冷,人也犯懒。
裴清梧今日便没开张,厚厚的木板并未拆下来,数了数攒下的钱财後,打发顾恒去扛了半只羊回来。
冬天,就该围着火炉吃羊肉啊。
秦州在陇右郡,离关外的游牧民族极近,虽说官方未通互市,可私底下的交易也不少,今日顾恒扛回来的,便是商贩从牧民那里换回来的滩羊,比之中原用谷物饲养出来的羊,肉质更为劲道耐嚼。
竈膛内薪柴毕剥,片好的羊肉纹理如初雪映霞,莹润透光,滩羊无甚膻味,不需过多处理,只取干净的井水来,随便煮一煮,汤色便清亮如夏日的玉泉水,佐料只用八角和葱花,再多,便是画蛇添足了。
银岚一早就烙好了大饼,掰开泡在羊汤里头,吸饱了汤汁之後,味道更为曼妙。
一时胃口大开,裴清梧和银岚各喝了两大碗,顾恒自不必说,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埋头只知道喝。
不论什麽时候,只要吃饱了肚子,人的日子,就觉得有盼头了。
“阿恒,把碗筷收拾一下……”
裴清梧倚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她有些困乏了。
屋子里炭盆烧得极旺,炉竈上煨着鲜香的羊汤,蒸屉里蒸着明日早饭吃的大白馒头,地窖里囤满了新鲜蔬菜,荷包里的钱也鼓鼓囊囊的,银岚新绣的披风悬在炉火边烘烤,待烘得暖和了,明日出门穿上,不知道多舒服。
这样的日子,可真是安心啊。
顾恒正扒拉着最後一口羊汤,汤煨得久了,便骨酥肉烂,入口即化为绕舌甘鲜,听闻裴清梧吩咐,“嗯”了一声,起身去收拾她和银岚吃过的碗筷。
在裴清梧这里,他能吃饱,刚来时瘦削的脸颊圆润了不少,个头都似乎见长了,衣袖被挽起半截,露出白皙的小手臂,动作时青筋盘旋,说不出的好看。
“对了,阿恒,你生辰,在什麽时候?”裴清梧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顾恒动作顿了顿:“阿娘提过,似乎是正月初二十。”
“好日子啊。”裴清梧支着脸:“翻过年,你也快十六了。”
“嗯……”顾恒不明所以。
“知道你今年热孝在身,有什麽事,都不好庆祝,不过生辰不一样,要不,到那一天,我跟银岚给你过一过?”
过生辰麽?
顾恒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概念,他的出身太尴尬了,鸨母嫌弃他的存在耽搁了阿娘接客,阿娘也只能忙着应付那些男人,是以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麽特殊的日子。
“就不麻烦东家了……”
“麻烦?怎会麻烦?如果没有你,我这麽一个孤身女子开店,不知道要应付多少事情,说不定早就被逼着关门了。”裴清梧笑道:“何况,摆一顿饭的事,你东家我最擅长的就是做饭。”
“还有我呢。”那边正在为裴清梧熨烫衣服的银岚也擡头笑:“小阿恒,到时候我给你做完长寿面吃,买只农人养的老母鸡煨了汤底,再丢些菌菇进去,别提多鲜美了。”
知道推辞不过,顾恒轻轻“嗯”了一声,背过身去,似乎是擡手擦了擦脸。
“我睡一会儿……半个时辰後叫我,马上过年了订点心的人多……”裴清梧这样嘟囔着,伏在榻上沉沉睡去。
顾恒洗净了碗筷,放回了橱柜里,出来便见裴清梧这样趴着,微微蹙了蹙眉,取了一边的毯子来,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
确实如她所说,临近过年,订点心的人倏尔多了起来,都知道这酥山小集的点心新奇又好吃,掌柜的还是个年轻小娘子,做的东西干净,刺史千金都说好的,裴清梧连着几日都在赶订单,眼下累出了乌青来,原本清丽的芙蓉面也显出一丝疲态。
他太过小心,反而不慎碰到了炕桌,发出的动静,让银岚都擡首望了过来,可裴清梧依旧没醒。
“东家是太累了。”银岚叹道:“一会儿还要起来,继续做点心,等我炖些枸杞红枣排骨汤,最补气血了,小阿恒你也喝上些。”
顾恒应了一声,盯着在裴清梧脸上跳跃的烛火发愣。
他在青楼楚馆长大,自小见多了美人,艳若桃李的,清如芙蓉的,娇憨如三春桃花,孤冷如冬日腊梅,但裴清梧落在他眼里,好像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救他的那一日,如同麦积山石窟里那些悲天悯人的佛像,後来在俗世烟火中,又觉她宛如一株柳树,俏丽亭亭,却自成一片树荫,为他,也为她自己撑着个小小的天地。
如今这烛光一勾勒,更觉她睫羽与鼻梁投下的阴影好看至极,是世上最小的林荫。
不知看了多久,只知银岚过来推她:“东家,时辰到了,还有好些点心没做呢……”
她睡得太香,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抹胭脂膏子,也红得眼里,如水洗过的樱桃一般,艳丽可爱,顾恒心头一跳,错开眼去。
“东家?东家!”
银岚又推了两下,裴清梧才悠悠醒转。
“什麽时辰了已经?”她揉了揉眼发问,声音带着贪睡後的慵懒。
“戌时了。”银岚答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不然,明日再做吧,这几日也真是苦了东家。”
她今年二十有二,在她眼中,不论是裴清梧,还是顾恒,都是小她很多的弟弟妹妹。
“早做完,早省心。”
裴清梧起身往厨房走,边系围裙,边看订单,这会儿该做秦州司马府上预定的金粟千层旋,即经过她改良後的常州大麻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