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听门外卫士一声高喝:“节度使到——!”
厅内衆人立刻停止了低语,纷纷起身,垂手肃立。
只见慕容承恩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蟒的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魁梧,步伐沉稳有力,一张国字脸,皮肤因常年军旅生涯而显得粗糙黝黑。
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顾盼自雄,脸上带着看似豪爽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更衬得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如同蛰伏的猛兽。
他径直走到主位,双手虚按,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诸位掌柜,不必多礼,坐,都坐!”
待衆人忐忑不安地落座後,慕容承恩端起面前早已斟满的金樽,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没有旁的事!主要是本帅,要代底下那些不成器的莽夫,向诸位赔个不是!”
说着他举起金樽,环敬一圈:“昨日他们行事孟浪,惊扰了各位,让诸位受委屈了!本帅驭下不严,在此,向诸位掌柜,赔罪了!”
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武人风范。
台下衆人心中早已骂翻了天,面上却不得不挤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纷纷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七嘴八舌地应和。
“将军言重了!”
“不敢当,不敢当!”
“些许小事,何劳将军挂齿……”
“我等理解,理解……”
一片虚僞的客套声中,衆人也将杯中酒饮尽。
只是那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苦涩,难以下咽。
慕容承恩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诸位啊,”他叹了口气,仿佛有满腹忧国忧民之心:“非是本帅愿意行此下策,实在是……形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啊!”
“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如今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北边,突厥狼子野心,亡我之心不死;西边,吐蕃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更有朝中……唉,一些宵小之辈,尸位素餐,蒙蔽圣听!”
他将“朝中”二字咬得略重,其意指涉,不言而喻。
“我慕容承恩,蒙圣人信重,授以陇右节度使之职,守土有责,保境安民,是我分内之事!”
“然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养兵,要粮饷!练兵,要器械!加固城防,要民夫物料!哪一样,不要钱?朝廷……唉,远水难解近渴啊!”
裴清梧听着,低头默默摩挲着手中酒杯。
“所以,昨日的助军钱,实乃是与诸位共度时艰之举!”他最终图穷匕见:“陇右的安宁,关乎在座每一位的身家性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唯有我慕容承恩手握强军,方能保得这一方水土平安,保得诸位能够继续安稳经商,赚取这黄白之物!”
他顿了顿,脸上又重新堆起了笑容:“今日这杯酒,既是赔罪,也是期望!期望诸位能体谅朝廷的难处,体谅本帅的难处,与我同心同德,协力共济!只要陇右安稳,诸位还怕赚不回这区区几百贯钱吗?”
衆人听着,心中一片冰凉,却无人敢表露半分。
只能再次纷纷举杯,说着言不由衷的“愿为将军效力”丶“共保陇右平安”之类的鬼话。
裴清梧端着那只冰凉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照着头顶摇曳的烛光。
慕容承恩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沉默,目光投向她:“裴东家,你家的点心堪称秦州一绝,连京中的贵人也多有赞誉,日後,我这节度使府的糕点供应,少不得还要多多仰仗啊。”
裴清梧闻言,擡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客套笑道:“节帅谬赞,能为节帅效力,是奴家的荣幸。”
说完,她将杯中酒,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慕容承恩似乎很满意衆人的识趣,开始讨论些别的,试图缓和气氛,衆人也只能强颜欢笑地作陪。
裴清梧坐在那里,心中那片不祥的阴云,愈发浓重。
乱世的齿轮中,她能挣扎多久?
她不知道,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