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後,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投进来的阳光炽烈,甚至微微扎眼。
好半晌,宋闻才擡手将滑落的黑框眼镜扶正,镜框厚重,恰好掩去了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您说。”他淡声道。
陈志远似乎有些急迫,他的声音如同过于明媚的光线一样,顷刻间便铺展至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十几年前,我和你父亲都在汇森集团旗下最重要的分公司‘恒运实业’的财务部任职。你父亲是集团直接委派的财务总监,我是副总监,全力配合他的工作。”
“你父亲到任後雷厉风行,立刻开始全面审计恒运的账目。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陈志远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像是沉进了十几年前的时光里,“我们查出分公司通过虚构交易丶虚增收入丶僞造金融票据丶关联方非经营性资金占用等方式,系统性丶有组织地编制虚假财务报表,粉饰业绩,隐匿亏损,更严重的是,有几千万的资金通过空壳公司流向不明,涉嫌职务侵占与偷税漏税,这其中的每一条都够得上刑事立案标准了。”
“你父亲当时极为震惊,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我们两人一起,秘密整理了所有确凿的证据链,形成了一份完整的报告,直接呈报给了当时分公司的总经理。”
“可当时的总经理态度却十分微妙。”陈志远嘴角泛起一丝冷嘲,“他先是表现得极为震怒和重视,拍着桌子表示要一查到底,严肃处理。”
“可这一等,就石沉大海。几次催促,都被他以正在核查丶需谨慎对待为由搪塞过去。最後那次,在那间宽敞奢华丶能俯瞰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他终于不再兜圈子了。”
陈志远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看见了当时的自己。
“办公室里就我们三人,冷气开得很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总经理就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手指轻轻点着那份我们提交的报告,脸上没了往日的和气,只剩下居高临下的冷漠。”
……
“伯清,志远,”衣着光鲜的男人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你们报上来的这些东西,其实……我以前就知道。”
他看着对面两人瞬间僵住的脸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恒运盘子大,牵扯广,需要漂亮的业绩报表来稳定人心,吸引投资。有些不得已的“技术处理”,也是为了公司更长远的利益,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说完,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大家都好,你们的位置丶前途,包括……家人的安稳,我都会替你们考虑周全。但如果……”
他没有说完,只是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手中的香烟,“我希望没有如果。”
……
“他说,他希望没有如果。”陈志远说完这句话,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传来的市井喧闹,隐约入耳。
沉沉地叹息一声,他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那日之後,你父亲表面再不提举报之事,每日照常工作,甚至对总经理也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但我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我猜,他一定是想越级举报,直接把证据送到老董事长的手里。”
“可……天不遂人愿。”陈志远突然哽咽,“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就……就和你母亲一起,遭遇了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车祸。”宋闻齿间碾过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僵坐在床角,仿佛被瞬间冻结。
记忆中刺眼的车体碎片和残存的暗红血迹,不受控制地涌现在眼前,让他冷得几乎窒息。
“你父母双双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陈志远深吸一口气,才勉强说了下去,“我除了悲痛,更多的是恐惧。我无法不将这场‘意外’和总经理之前的威胁联系起来,我怕极了,宋闻,我真的怕了,我没有你父亲那样的勇气和决绝,我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意外。”
他的坦诚中带着岁月也无法磨平的馀悸,“所以,在你父亲葬礼後不久,我就匆匆从恒运实业辞了职。後来几经辗转,才在万家星超市找了个财务主管的职位,一直做到现在。”
被尘封的往事,带着当年冰冷的威胁和至今未散的沉重,再次弥漫在这个狭小的宾馆房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志远看向宋闻,目光复杂:“这些年,这件事一直像块巨石一样压在我心里,我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你的父亲,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直到昨晚在包厢里,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说不出的面熟。後来隐约听人提起你姓宋,叫宋闻……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再稍一打听,就基本确定了。”
男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麽,是巧合,还是……宿命?但我总觉得,该来找你,把这件事告诉你。你父亲是个正直的人,他不该死得那麽不明不白。”
陈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宋闻镜片後的目光有瞬间的失焦,仿佛透过面前的男人落到了很远的地方。然而几乎是下一刻,他的视线又重新凝聚起来,恢复了那种近乎淡漠的专注,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了一点,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在陈志远近乎祈盼的注视下,宋闻终于开了口,却是问道:“陈叔叔,你是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陈志远稍一犹豫,解释道:“我虽然离开了汇森多年,但在老东家那边,总还有些说得上话的人脉,你随同总经理出差,行程在集团内部都有报备,只要有心,打听出来并不算太难。”
宋闻点点头,他擡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陈志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陈叔叔,您有证据吗?能证明是当时的总经理害了我父母的确凿证据?”
“直接的证据……我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他们做得太像一场意外了,几乎天衣无缝。”
“但是,”陈志远话锋一转,从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优盘,递到了宋闻面前,“我为了自保,当时偷偷留了一手。这是当年总经理默认指使做假账丶并且出言威胁我们的谈话录音,至少它能证明你父亲发现的问题是真的,证明当时的总经理有动机做出极端的事情。”
宋闻的视线落在那个黑色的优盘上,他看了很久,久到陈志远几乎以为他不会去碰。
终于,他伸出手,将那个优盘紧紧地攥进了手心里。
“当时那个分公司的总经理,是谁?”宋闻沉声问道。
陈志远似乎一直在等这个问题,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了一个名字:“陆昊。”
顿了顿,他又清晰地补充,“他是老董事长的长子,也是汇森集团现任总经理陆今安的生父。”
掌中的优盘被压得更实,宋闻掀起眼睫:“陆今安的父亲?”
陈志远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探究,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问道:“宋闻,你现在跟在陆今安身边做事,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麽?或者说,你故意接近他,为的就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