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宋乐珩做了好些零零散散的梦。一开始,是梦到她现世里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那只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影子,但宋乐珩知晓,那就是她的母亲。而後,这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成了裴薇的模样。
她又梦到旧年离开王府时的那场雨,梦到裴薇站在屋檐下,含泪送她远去。
只是,这一回,她说的不再是——
阿珩,你要等着娘亲,过几日,娘亲和舅舅就去凌风崖接你。
这一回的梦里,裴薇说——
阿珩,你走吧,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像娘亲一样,被困住了。
……
梦尽的时候,天光泛了白,宋乐珩依稀听到了屋外温季礼和吴柒的谈话。
“她已经退热了,现下正睡着。灵堂那边没什麽事的话,让她再多歇一两日,以免伤情反复。”
“我倒是想让她歇着。就是那死小孩……简直是个犟种!昨个儿夜里就在灵堂跪着,这跪一日一宿了,饭不肯吃,水不肯喝,你也看到的,他身上还有伤,再这麽跪下去,搞不好得跟他娘一块儿睡棺材里头。老爷子见他要活活跪死在棺材前,更伤心,早上才醒,将将又晕了。我看这一家子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
“他既不肯吃,便不用勉强,人没那麽容易饿死。”
“哎你这话说的,左右是个娃儿,真不吃饭,伤怎麽好?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麽给他死去的娘交代?”
吴柒焦烂了一张脸,正挠着头发,房门便打开来。宋乐珩披衣走出,脸色比起昨日红润了些,只是病容未除,唇色依然有些苍白。
“你醒了?”吴柒迎上去,握住宋乐珩的肩膀,上下左右前後都打量了一圈,絮絮叨叨地说:“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看你经过这一回,还敢不敢掉以轻心!你以为只是皮肉伤不打紧,这皮肉伤可是要命的!”
说着,他戳了一下宋乐珩的脑门:“还瞒我!你瞒谁不好你瞒着我!我是你爹……”
“好了好了,柒叔你先别念。”宋乐珩拉着吴柒的手放下来,看了眼天色,问道:“这什麽时辰了?”
温季礼道:“申时三刻了。”
“我睡了这麽久……”宋乐珩喃喃自语一句,拔腿就要走:“我先去灵堂看看。温军师,你昨夜也累着了,先休息休息。柒叔,你去弄点好吃的,给温军师补补。”
吴柒:“?”
吴柒卷起袖子就骂:“老子不累?老子不用休息?哎呀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
宋乐珩不理会,三两步就出了院子去。她先去了趟厨房,拿食盒装了两碗小米粥,又装了一碟馒头和小菜,方拎到了灵堂去。
灵堂就设在大宅的堂屋,一副乌木的棺椁放置在中央,白幡迎风轻荡,正前方的条桌上,白烛已燃过大半,流下来的蜡泪凝聚在白烛底下。中间摆放着牌位,写的是先妣宋氏裴薇之灵。
宋乐珩看着那牌位半刻,心中满是愁绪。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迈进了灵堂里。
此时,宋流景垂着头跪在牌位前,裴温则跪坐在稍远一点的软垫上,眼神暗淡无光,正往火盆里木然地撒着纸钱。两个小厮穿着白麻丧服,守在角落里静候着。
宋乐珩走到宋流景身旁蹲下,从食盒里端出粥和菜,一一摆放在地上,轻声对宋流景道:“吃饭。”
宋流景恍若未闻。他没有戴遮眼的布巾,眼神枯败得像一捧焚烧过後的焦土,毫无生机,死气沉沉。他也不看宋乐珩,甚至,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焦点,就那麽恍惚地定格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乐珩没有再劝,索性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粥,递到他的嘴边。
“娘亲的死,是为了你,对不对。”
宋乐珩的声音不大,但灵堂里太静了,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听见她的话,裴温擡起眼睑,不由得看向宋流景。宋流景的手指也微微蜷了蜷。
宋乐珩道:“子母蛊是怎麽一回事,我已经知晓。娘亲是想护着你,让子母蛊就此消失在世界上。你从出生,她就护着你,宁可放弃王府主母的身份也要护着你,陪你搬去後院……”
每一个字,都说得不轻不重。可对宋流景而言,却有千钧,在他的心上反反复复的碾磨,碾得血肉模糊。
他的眼泪落出来,一滴接一滴,凉沁沁地砸在宋乐珩的手背上。
宋乐珩的话里也藏着哽咽,忍了一遭,才继续道:“她死了都在护着你。我不知这些年你和娘亲在後院是怎麽相处的,昨日我离开前,她对我说了许多,但意思只有一句,望我对你不舍不弃。”
宋流景的泪水愈发汹涌,哭腔再也克制不住,像是从胸口里挤压出来,带着绝望又撕裂的苦楚。
那种哭法,压抑沉闷到了极致,仿佛所有经年累月的痛都成了这一刻加诸在身上的刀剑,逼得他不得不蜷起身子承受。有悔,有恨,更有终其一生都再难释怀的羁绊和眷恋。
无人知晓这十六年的日夜相伴,母子之情该有多深。
也无人知晓这母子之情的背後,是多让人恨,多让人无奈的牵系。
如果有的选……
可惜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没得选。
宋流景哭到崩溃低吼。宋乐珩等他发泄了好一阵儿,才轻轻拭去宋流景眼角的泪,重复道:“吃饭。若你信我这个阿姐,以後,我护你。但我没有娘亲那麽好的脾气,也没有娘亲那麽温柔。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吃完了,回屋去养伤。你若要自生自灭,那我便不再管你了。”
宋流景擡眼看着宋乐珩,琥珀色的瞳孔浸润在水中,落成两行晶莹。他颤抖着手握住宋乐珩的手腕,将那一勺米粥喂进自己嘴里,然後接过勺子,端起粥碗,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强迫自己吃下去。
宋乐珩叹息着看了看他,随即站起身来,走到裴薇的牌位前,问:“舅舅,有笔墨吗?”
裴温不知她想做什麽,示意小厮去取了沾墨
的笔,送到宋乐珩手里。灵堂上几个人,就那麽眼睁睁看着宋乐珩猝不及防地拿下了裴薇的牌位。
裴温大惊失色地站起,吼道:“宋乐珩,你要干什麽!”
宋乐珩手快的将牌位上的“宋氏”二字涂黑,又把牌位放回了条桌上,道:“宋含章愧对裴氏,愧对娘亲。他使娘亲身陷白莲教,今自尽而亡,这宋氏之名,不配冠于娘亲名讳上!自今日始,她非宋家妇。我要扶灵入邕州,替她向宋含章,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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