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青衣无色
黑沉沉的夜幕底下,整座洛城都似陷在沉眠之中,唯有少许的灯火如星,缀在那错综复杂的街巷里。
宋乐珩站在皇宫至高的观星台上,远眺着那竹舍的方向。熊茂快步行到她身边,低声禀道:“主公,有些世家的人跪在宫门口,求见主公。还有贺氏丶郑氏丶崔氏等人,往芳林门那边聚过去了。那道城门差不多还有一百来个守卫,都听命于世家,我们现在要杀过去吗?”
宋乐珩默然少顷,收了视线,啓齿道:“去将各城门的士兵都召回,从现在起,死守皇宫,闭宫门不出。任何人无我命令,皆不得开啓宫门。”
熊茂微微一惊,却是没有多问,只应声道:“是。”
至丑时正。
贺溪龄等人群聚于芳林门,下令大开城门,欲迎萧氏骑兵趁夜攻进皇宫。那城门之外,马蹄声浩浩荡荡,待厚重的门扇一啓,衆人就看到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的黑甲骑兵慢慢现身逼近。抵达了城门口,为首的将领高举手势,让骑兵列阵入城。
宽阔大道上,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马蹄的动静。贺溪龄领着世家衆人,与温季礼站在一处。温季礼一袭青衣,披着那件雪色狐裘,于人群灰暗的衣裳色调下,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怎地,贺溪龄看着那肃杀的骑兵队伍停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究竟有哪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箭已在弦上,此时发不发都由不得他了。贺溪龄的语气甚至都不如以往强硬,用商量的口吻对温季礼道:“萧家主,还请下令吧。今夜攻下皇城之後,我等必会厚待萧氏。”
温季礼静了须臾,忽而道:“贺首辅。”
他这一称谓出口,人群就开始躁动不安,如爬动在油锅边上的蚁群。
贺溪龄也是眉头一跳,见温季礼低垂着眼眸问他:“贺首辅可还记得……”
话音稍作一顿。
贺溪龄已是紧绷到了极点,片刻的沉寂都等不了,立刻就接了话:“萧家主要说什麽?”
温季礼那眸光又擡起来,看着城门,但好似不是这一道城门,而是……
昔年交州的城门。他在那道城门下,攻入交州,和宋乐珩久别重逢。这几年所有的悲剧,好似都自那场交州大战开始。
“彼时在交州,某说过一句话,不知贺首辅有没有听到。”
崔氏是在交州经历过那场劫後馀生的,当即脸色大变,步步後退:“不对……不对……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他绕开骑兵就想跑出城,却没逃得掉,刚出十数步的距离,那为首的骑兵弯刀一拔,一抹艳血就溅在了地上。人群赫然惊恐起来,人人尖叫着,迅速就要四散开去。只有贺溪龄和郑家主还站在原地,徒剩无奈,徒留悔恨。
温季礼道:“某对故人有句承诺,有朝一日,某定平交州之恨,让世家诸人,淬毒攻心,挫骨扬灰。”
贺溪龄趔趄一步,听温季礼音色转寒:“黑甲听令,杀尽洛城世家。今夜抢掠世家之宝,归各人。谁敢伤及百姓,其宗室不存!”
黑甲骑兵齐齐拔刀,高喝一声,以作回应。待温季礼侧身让出,杀字响彻天地,纵使位居三公,百年世家之主,在那铁蹄的践踏下,不过转眼,尽成肉泥。
尖叫声,哀嚎声,都像极了那时候的交州城。只是,这刀兵之下,砍杀的不再是百姓,而成了世家衆人。
洛城的世家,输了。
这一场杀戮劫掠,一直持续到快要天亮。世家里头掌事的,年纪稍大的,都成了辽人刀下的亡魂,各家各户只有年轻人逃出来,纷纷往皇宫去,挤在宫门口,哭喊着求宋阀护佑,驱逐辽人。
那紧闭的宫门始终没有打开。杀疯了的辽人很快又追过来,甚至有人起了贪婪心思,想进皇宫去看一看,还有什麽好宝贝。温季礼走在这些辽兵的後头,每一步都踩踏过满地的血色,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那道皇城之上,这般的场景,莫名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好像下一刻,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就会出现在那宫楼上头,遥遥望见他。
他驻足在宫门近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宋乐珩,就又收回目色,看向在拍门哭喊的上百个世家小辈。这些人,大多是庶出的旁支,从不受家中重视,还有部分,则是魏江留给宋乐珩那张名单上的人。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们永远都成为不了世家的主心骨。而在此之後,他们会成为宋乐珩朝堂上的有用之臣。温季礼带来的骑兵,也会悉数淹没在中原,再无法于他身死後,掀起萧氏的内乱。
行至此,诸事都已算尽,唯那一人,看不到她的馀生是不是喜乐,顺遂,总是难免遗憾。
温季礼眼底起了氤氲,又忍不住看向宫楼上。同时,他稍稍擡了手,身旁辽兵便蜂涌着冲杀向皇宫门口的世家子弟。那震天动地的哭号声里,皇宫的大门终于开啓,成千上万的宋阀士兵从里面冲出,领兵的便是熊茂和张须。
那宫楼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黑红长袍,站在初生黎明下。那朝阳艳色笼她一身,她的眉眼犹若初见时好看。
宋乐珩也望向那身处杀戮中的一人,就这一眼,终局已成。
天地都作虚无,她只能见她挚爱之人,站在那刀光剑影里,无声地对她说——
主公,不要看。
宋乐珩没依他,就这麽固执的将他看着,看得仔仔细细,恨不得看清他早生的每一根华发,看清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可他怎麽舍得……
他舍不得,让宋乐珩看见他最後的时刻。就像他从不敢去细想,她自刎江州时,若他亲眼所见,那该是怎样的绝望痛苦,日夜难安,终生难平。
至多的眷恋,最终都停止在流转的眼
波里。温季礼阖眸握紧袖口里那冰冷的触感,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杀声渐渐就小了,两方悬殊太大,萧氏的骑兵已是死伤殆尽,有些世家子弟捡起了刀剑,朝萧氏的残兵败将冲过来,为死去的族人报仇。熊茂和张须都有意无意地护在温季礼身周,但不能再护得长远了,否则,那些世家子弟就能看出端倪来。
刀兵声里,温季礼转了身,背行而去。这一走,便要再无归期。
宋乐珩站在城楼上,下意识想伸手,又死死地克制下来,指甲狠狠扣在墙砖上,留下一条条的血痕。她不知道那青衣的人袖里藏的是什麽,甚至,她都没看清他是怎麽动的手,那抹晨光之下,他又停了脚步,站在人声尽处,然後……
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