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正要开口,魏江却是摆摆手:“不成。这麽一来,军师後续的计划要怎麽办。再者,我是来送口信儿的,我活着出去,今日听到的事,就没有意义了。”
“何事?”
“你猜,主公身边那内鬼,是谁?”
温季礼不语,只是注视着魏江的眼睛。魏江把茶盏一放,拍着腿道:“军师也想不到吧,是杨鹤川。这小子……不对……这女娃……也不对,总之,这小王八蛋,藏得还真深呐,前几日还在朝堂上为了主公和世家起争执,敢情全是在演戏!他今儿出了宫来找贺溪龄,让贺溪龄对李家两叔侄动手,要掐了宋阀的财脉。这一桩无论如何,军师你得给主公通个气儿。主公这人最是重情,这小王八蛋好歹跟主公处了这麽久,我怕主公着了他的道。”
温季礼思索着这事,魏江便还在摇着头喃喃:“我真没想到啊,当初在交州,看上去多可怜的一个小姑娘,平日叫主公姐姐时那个嘴甜得哟,结果背後是这麽副嘴脸。我现在都怀疑,他那娘亲和弟弟,究竟是怎麽死的了。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做戏骗主公的同情,好保住自个儿的性命?”
“往事不重要。”温季礼道:“此事,我会想办法。至于你,倘若死在我这处,她会恨……”
“那就只能请军师多担待些了。”魏江盘着腿坐下来,仿佛卸了带了一辈子的面具,叹息着说:“我都走了几十年了,这一次,就不走了。我少时从澄湖走出来,千里迢迢走到了都城。中年时又从都城走出去,爬山涉水走到广信,最後兜兜转转大半个中原,又回到了这处销金窟。太累了。军师你听过九姓渔户吗?”
温季礼微微颔首:“略有耳闻。据传是大盛开国之君打天下时,最後于澄湖一战,逼死劲敌吕玄,将吕玄残部全部流放于澄湖之上,并勒令这九个姓的子女後代,不许上岸,归为贱籍。”
“我就是这九姓的後代。我不姓魏,我姓尤。”
话到此处,魏江眼神浊浊,想起了那些已经遥不可及的过往。
“姓崔的那个混蛋说,人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的,谁也抹不平,要怪该怪我投错了胎。”他笑笑,把茶作了酒饮:“我哪能不知道人分三六九等?我比谁都清楚这三六九等。九姓渔户难活啊,太难活了,我打小就觉得做人不如做条鱼。大家都这麽难活了,还有些脑子灵光的奸商,在澄湖上搞出了‘江山船’那一套。我少时与我娘走投无路,登上了一艘‘江山船’,那船上……那船上……”
说了两回也没说下去,魏江重重抹了把眼眶,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越说,我越觉着对不住我娘。我以前攒着一肚子的劲儿,就想往上爬,怎麽爬都可以,我想带我娘享福,想带我娘越过那三六九等去。我投效主公,一开始也只是这样的缘由罢了。直到那一日,战报说,主公在江州自刎……”
温季礼的手指轻轻一蜷。
魏江涩声道:“那日我躲在屋里哭。哭我自己。我突然意识到,我错过了一个真正能为民做主的人。这个人,或许是九姓渔户上岸的唯一希望。所以……所以後来主公还活着的消息传到都城,我就想,拿命挣一挣,就拿我这条命去挣。挣到了,我娘就……就不会再是贱籍了,军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会是这样的明主。”温季礼应得温和又笃定,应完了,又看魏江:“你娘怎麽办?”
“让主公给她个念想吧。她这些年老催我成亲生子,傅庭修那个孩子,她多半会喜欢的。至于旁的事……主公,会明我的。人这辈子,错一世都没关系,但最重要的那一两件事,我得做对。”
尾音处,再是轻而又轻的一叹。魏江止住了未尽的话,站起身来,迎着夜风瞅後院的量天尺,半开玩笑道:“真的丑,这玩意儿军师真不换啊?”
温季礼也看着那一处,声线柔和:“不换了。”
魏江笑笑,理平打皱的衣袖,转了身,欲出竹舍去。
“军师你这人吧,看着心思深,其实特好猜。你身上所有别人堪不透的事,保管都与主公有关系。你烤这些糖啊,还有这量天尺啊,定是留给主公的,对吧?”
温季礼没答,只见故人远行,问道:“喝酒吗?喝醉了,没有知觉。”
魏江身形稍顿,继而坐在门口去穿鞋,一边穿,一边说:“不喝了。我十岁那会儿就在船上
千杯不醉了。前些日子和主公喝了一台酒,主公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清醒得很,我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人醉一世,走的时候,总该是清醒的。”
鞋穿妥了,他又拿出一张绢帕来,细致的将鞋面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不想临到了头,还有人说他是肮脏下贱的贱民。
等把衣冠丶鞋子都整理过一遍,魏江把那脏了的绢帕叠起来放在竹舍外,让萧恪帮他扔掉,萧恪应了,他才背对着温季礼挥挥手,说:“军师,真的,你那糖甜得老腻了,你得改良改良,别把主公给齁着。”
不及人答,他就兀自走去了夜色里。萧恪看向温季礼,温季礼隔了很久很久,才略略点了头。
萧恪便去了魏江那方向。
屋子外,安静下来,仿佛有一瞬连风声都止歇了。
温季礼又打开抽屉,看着那些做得晶莹剔透的糖豆子。随着年月渐长,人间的苦楚就越重。
他其实已经尝不出这糖甜不甜,淡不淡,但他就是故意做得那麽甜的。他怕这世事如霜,故友萧瑟,宋乐珩会和他一样,嘴里总是发苦的,所以便提前给她做了糖。又怕她吃得太快,所以做得甜腻,想让她慢慢吃,慢慢忘。
可今夜他却是有些後悔了,有些事,人本该忘得越快越好的。忘得慢了,反是一场折磨。
出神那阵儿,萧恪又回来了,刚把弯刀上的血擦干净,身上还带着新的血腥味。他到温季礼近前,跪坐下来说:“公子,人已经……送走了,也叫世家的人来验了。他们说,人是公子杀的,该由公子送回去。要依他们的意思吗?”
温季礼拿起一颗糖送进嘴里,等糖化了,入了腹,他才低声说:“明晨,我送他回。”
翌日。
天刚亮起不久,城外的大军便朝西州开拔,虎啸营留驻的将士也都悉数安顿好。宋乐珩刚从城外回转,便径直去了书房,召了李保乾等人继续商议如何应对百官罢朝。一群人七嘴八舌还没给出个有用法子,蒋律就快步进了屋,穿过嘈杂的衆人,径直走到宋乐珩的身边。宋乐珩擡眼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眶都是红的,略带着哽咽说:“主公,温季礼来了。”
宋乐珩心头一跳,扬手示意衆人噤了声,站起来问:“他来做什麽?”
“他来……他来送回魏大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