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懿顺势将左手抽出来,手背处仿佛还有老人留下的暖意,有点烫。
许茂州没就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而是另起话头,让她今年请许长泽来家里一起吃年夜饭。
许懿惊讶,下意识问为什麽。
从小到大,除夕在爷爷家吃饭,初一晚上去陪爸爸吃饭,早已成了她与家人相处的默契和习惯。
蜿蜒在鼻翼两侧的沟壑似乎松动了一下,威严不变,话音里却带了些许赞赏。
许茂州说,这是对她这次期末考试冲到年级第三名的奖励。
在片刻的沉默中,许懿又听他说,她是大人,不要故意为难小孩子,不体面。
手背上残馀的热意,刹那凉透。
许长泽确实疼女儿。
尽管并不想去许家凑热闹,但许懿邀请了,他当即就同意了。原因无他,这麽多年来,他还没有跟女儿吃过一顿年夜饭。
在电话沟通结束前,许长泽跟女儿保证,不管许茂州说话多难听,他都随他去,就像陆家请席那次,他也没和许茂州吵起来。
许懿笑应了声“好”。
即使她早已从关琦处得知那天许茂州碍于体面,并不像在家里一样对许长泽口出恶言。
即使她并不对此次年夜饭能够顺利进行到尾声,而抱任何希望。
所以,当许长泽一抓丶一掀,随手将垫在紫檀木圆桌的红桌布甩到地上时,听着桌上的杯箸碗碟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看着鸡鸭鱼肉丶汤汁青菜等散落一地,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
眼前场景可谓混乱不堪,一片狼藉。
起身,穿过大人的对骂声和小孩的哭叫声,许懿在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擦拭沾了菜油的嘴巴,将纸团丢进垃圾桶里,揣着小灵通就出了门。
除夕夜,黄潭村里灯火通明。
远处丶近处不时响起“砰砰砰”地烟花声,大人丶小孩们喜气洋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织出一幅幅阖家美满的年夜景色。
脚下的路直径大概300多米,从家的这头走到路的尽头,再从尽头走回这头,慢悠悠地走了一趟又一趟,也从外套兜里掏出小灵通看了一次又一次。
当小灵通屏幕时间跳到00:00,家家户户接连响起霹雳啪啪的爆竹声,头顶烟花一朵朵升起丶绽放,如莲花开合,如流星倾泻。
此起彼伏的喧嚣声,仿佛是人间和宇宙的一场对话,世人在向天外之人传递节日的喜悦。
这时,捧在手里的小灵通不出所料的响起来电铃声。
相比平日,此刻的铃声显得尤其悦耳。
摁下绿色接通键,听筒刚贴近耳朵,就听见那端传来青年的祝福:“锁锁,新年快乐。”
许懿:“……哥,新年快乐。”
开口时,嗓音堵了下,许懿用力清了清嗓子。
之前在通话中,她听说过,原本在年底能够结束的项目因为一点小意外,可能要延迟三四天的时间。为了赶进度,他没回家过年,年夜饭是去导师家吃的。
不过他说,答应过她的事情会做到,今年会提前去许家,预计是在初四或初五。
许懿没打算让他知道那些不重要的事。
然而,那端的气息却沉了一瞬,她听见他问:“锁锁,发生什麽事了?”
一时之间,鼻子一酸,眼眶几乎渗出水迹。
人好像就是那样奇怪。
本来已经消化好的坏情绪,在面对亲近的人的温声细语时,总有那麽几秒钟的时间难以自抑。
而对方也总能从那些许不寻常里,察觉蛛丝马迹。
因此,不待她组织好合适的语言,苏明释已提前堵了她的一切借口:“不要说没事,我知道你有事。”
他说:“锁锁,我足够了解你,除非我愿意,不然你骗不了我。”
许懿静默半晌,终究还是一五一十地告知他今晚发生在许家的这场闹剧。
苏明释听完,长叹一声,倒也没说其他,只挑了另外的话头跟她聊了聊,直到听到她打呵欠的声音,就催促她赶紧去睡觉。
许懿跟他倾诉完了,心里倒也轻松了许多。
她也没想要他安慰。这种家事,哪怕他们再亲近,他没有能力帮她改变爷爷和爸爸,也没办法帮她彻底摆脱不喜欢的人和事。
除非她自己愿意从心里舍弃他们,不然,无人可帮。
因此,苏明释在听完那场年夜闹剧後不再追问,对许懿而言,这种距离刚刚好,既让她感受到了无声的安慰,又不会让她産生丝毫不得不解释的负担。
许懿是这样想的。
然而,年初一,当她从房间出来,见到坐在沙发上风尘仆仆的青年时,她忽然想道:刚刚好的距离不够,她要跟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擡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睛,低头就能听见他的心跳。
眸光落在青年的左心房处时,她也听见了自己那恍如小鹿乱撞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