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簿公堂
衙门内,公堂之上,赵县尉端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乌纱帽的翅翼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案上摊着陆汀驰递来的状纸,眉头不由一蹙,这字迹筋骨挺拔丶笔锋凌厉,起笔如刀落笔如峰,俨然是受过严训的笔法,绝非乡野村夫所能为。
他的目光掠过堂下。陆汀驰虽一身粗布短褂,身姿却如松柏般挺拔,眉宇间凝着一股隐而不发的英气;身旁的江知渺垂眸静立,素衣布裙掩不住通身的气度,拢袖的指尖白皙纤细,神态从容得不似寻常农妇。赵县尉心下暗忖:这两人,恐怕不简单。
“升堂!”
惊堂木重重拍下,震得签筒一跳。赵县尉声如洪钟:“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陆汀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清朗沉稳:“草民林砚舟,为族叔林有田鸣冤。吴管事诬陷他偷盗银钗,并施以毒打,求大人明察。”
“哦?”赵县尉转向跪在右侧的吴管事,“吴顺,你指认林有田偷窃,可有实证?”
吴管事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大人明鉴!那天只有林有田去过内院,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娘子的银钗价值二十两,定是这老东西见财起意!”
话音刚落,堂外传来妇人的哭喊:“大人可要为民妇做主啊!”说着瓜氏跑进来,帕子捂着脸哭得抽噎,“就是林有田偷了我的钗子,那天我亲眼见他在屋後鬼鬼祟祟!”
林有田躺在堂边的门板上,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腿上的伤痛拽得倒抽冷气:“我没有……休要血口喷人!”
“休得喧哗!”赵县尉又拍了下惊堂木,目光转向江知渺,“你便是状纸上说的证人?可有证据?”
江知渺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张图纸,双手呈上:“回大人,这是草民绘制的银质葡萄钗样式图。”
差役将图纸递到案上,赵县尉展开一看,只见纸上葡萄藤蜿蜒缠绕,颗颗果实饱满,藤蔓间还藏着“无忧”二字,笔法细腻。
瓜氏瞥见图纸,哭声顿了顿,眼里闪过丝慌乱。江知渺却已转向她,声音清冽如泉:“敢问娘子,你丢失的钗子,可是这支?”
瓜氏攥紧帕子,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磕磕巴巴道:“是……是这支没错。”
“哦?”江知渺忽然笑了,“可这支钗的样式图,草民昨天才送到琳琅阁苏掌柜手上。苏掌柜下午便带着图纸去了县尉府上,给赵小姐过目,当时娘子也在场,对吧?”
瓜氏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江知渺的目光转向赵县尉,语气愈发从容:“赵小姐瞧着喜欢,苏掌柜才吩咐工匠开料打造,至今尚未完工。敢问瓜娘子,你的钗子,是从何处来的?”
公堂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赵县尉拈着图纸的手指停住了,看向瓜氏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你怎麽解释?
吴管事趴在地上,後颈的汗浸湿了衣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这妇人还真是说谎了,回去非得扒一层皮不可,害自己在这里丢脸。
瓜氏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喘。方才江知渺的话像把淬了冰的匕首,戳得她浑身发僵,此刻别说回话,就连擡头看一眼公堂的勇气都没有。
赵县尉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瓜氏,心里早已明镜似的。他将惊堂木往案上一放,声音却没了先前的威严:“吴顺,你赔林有田五两银子,这事便了了。”
话音刚落,江知渺往前一步,福身道:“大人,此事恐难了结。”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公堂里掷地有声,“我二伯被打得断了腿,险些丢了性命,五两银子怕是填不平这伤筋动骨的疼。”
赵县尉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乌纱帽的翅翼微微颤动。自他代职以来,还没人敢在公堂上公然驳斥判决,这妇人看着温顺,胆子倒不小。
他眯起眼,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那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江知渺擡眼时,目光正好撞进县尉眼底的冷意,却丝毫不惧:“草民有两个请求。”
她掰着手指,条理分明,“其一,我二伯与家中小侄林浩,此後不再去庄子上工,还请庄子尽快结清二人的工钱放人;其二,五两银子不足补偿汤药费,还请再加五两,共十两。”
她说完便垂手而立,既没有得寸进尺的骄横,也没有卑躬屈膝的怯懦。
赵县尉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觉得这妇人很精明,看似只添了五两银子,却字字都在控诉对方的罪行。他往吴顺夫妇那边瞟了眼,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你们觉得如何?”
吴顺刚要张嘴反驳,被瓜氏在底下悄悄拽了拽衣襟。他这才想起自己与赵县尉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刚才县尉判五两银子,已是天大的情面。若是此刻再犟嘴,惹得这位远房表姨夫不快,往後想借着赵家的势在庄子上立足,怕是难了。
“……草民应允。”吴顺咬着牙应了,“工钱……工钱这就叫账房结算,十两银子也……也照给。”
瓜氏趴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原以为可以直接在庄子上随便找个由头的解决掉林有田,没承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要多赔银子,往後连拿捏他的由头都没了。
江知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何尝不想让吴顺挨顿板子出口恶气,可瞧县尉一开始那敷衍的态度,便知这公堂之上难讲全然的公道。
能让二伯和林浩脱离庄子,再得些银子养伤,已是眼下最稳妥的结果。真要把县尉逼急了,保不齐会再生事端。
“谢大人秉公处理。”江知渺再次福身,眼角的馀光瞥见陆汀驰朝她微微颔首,眼里的赞许藏都藏不住。
赵县尉挥了挥手,懒得再多说:“退堂!”
惊堂木落下的瞬间,瓜氏几乎瘫在地上。林有田躺在门板上,望着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泪,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在公堂上,挺直腰杆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