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昆玉将他的眼睛锁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神,一颗心也就拿定了主意。让他放手是不可能的,但这一次他可以慢慢来。是他的就该是他的,将来祁白露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这里。
到了晚上,祁白露可以吃东西了,郑昆玉买了粥,祁白露不想让他喂自己,趁着郑昆玉不注意,按铃叫护士,郑昆玉懒得跟他计较这种小事,如他所愿把汤匙扔回碗里。第二天,祁白露本来可以出院了,但祁白露还是坚持在医院住,给郑昆玉摆脸色看,郑昆玉知道他不想跟自己回去,所以两个人闹得有点不欢快,郑昆玉很快走了。
他走了,祁白露又高兴了,他穿着病号服下床走路,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又差点睡过去,还是身後的门响提醒了他。祁白露没回头,以为是郑昆玉回来了,但他没想到那个声音叫了一声“小祁”。
祁白露扶着扶手回头,只见薛放提着果篮进门,关切地瞧着他,郑昆玉静静地跟在他身後进来。
祁白露怔了一下,去看郑昆玉的脸,薛放道:“我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是郑总接的,他说你们两个现在在一块,我还纳闷,郑总说你们吃饭时,你正好急性胃炎发作,他就送你来医院了。怎麽样,没什麽事儿吧?”
果然他不可能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捅出去的,祁白露在心里冷笑。薛放上下打量他,看他除了憔悴清瘦些,看不出什麽大碍。而且天气冷了,今天祁白露换了一件长袖的病号服,遮住了手臂上的伤口,自然不会让他看到。
“没事。”
薛放回头对轻车熟路坐在了床边的郑昆玉道:“郑总,还是要谢谢你照顾小祁。”
郑昆玉瞧着祁白露,语气很淡地道:“他谢过我了。”
至于到底是怎麽个谢法……
祁白露板着脸只跟薛放说话,不理睬他的阴阳怪气,薛放笑道:“我有一件好消息告诉你,本来应该早点说的,但你的电话总也没打通,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说。”
“什麽?”
“我们的片子入围了平遥国际电影展,在那里首映,而且不久就会全国上映。”
祁白露有些惊愕,没想到档期会这麽快。
薛放看上去很克制了,但脸上还是有绷不住的笑意,他回头看了一眼郑昆玉,客客气气道:“如果不是郑总在发行那边有人脉,我一个人也搞不定。一个月前我就想告诉你了,又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再说,不然落得个空欢喜。”
“今天几号?”祁白露突然问。
“二十六号,但我们要二十八号就飞过去,片子在十一月一号那天首映,11月下旬院线排期。你可不能不去山西!主办方邀请了我们参加开幕式红毯。”
祁白露还有些懵然,薛放道:“小祁,全国的观衆都会在大银幕上看到你了。”
祁白露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薛放以为他是高兴坏了说不出话,回头问郑昆玉有没有时间去看电影首映,郑昆玉点了下头。祁白露不看他也知道他肯定是点头。他们又在那里讨论发行和宣传的事情了,这会是祁白露第一次参加电影节活动,不像薛放毕业後跑了无数次,所以郑昆玉道:“我会给他安排有经验的临时经纪人。”
郑昆玉送薛放出去的时候,祁白露还有一些呆,他的,电影,这两个词突然联结在了一起,让他几乎措手不及。这跟拍片的那种兴奋感和惊奇感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一部片子只有被大衆看到,走到电影院观看,那才算是真正的电影。祁白露想得太入神,连郑昆玉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祁白露擡头,梦游一般看着郑昆玉,道:“这是真的吗?後天我就能去平遥?”
“是真的,白露。我们去平遥。”
在山西平遥,祁白露第一次见到了程文辉和Lydia,Lydia专门负责妆发的同时还是他的工作助理。郑昆玉在北京就带他到了店里量尺寸做衣服,虽然衣服很合身,但祁白露穿不惯西装。他年纪轻,黑西装看着有些太老成,于是郑昆玉给他订了白西装,配领结。Lydia开玩笑说白马王子就是这样,程文辉看起来则是一板一眼地严肃,不怎麽爱搭理人,听Lydia插科打诨也只是一一叮嘱祁白露走红毯的流程。
身体放松,挺直身子走路,不要走太快也不要走太慢,看镜头,记者喊他时要记得多看镜头,在背景板上签字,给礼仪小姐递笔要有礼貌,走到哪里都要有礼貌,面对前辈要谦逊有礼。他还没出名,没有红毯采访,所以下来直接离开红毯就可以了。
到了开幕式那天,祁白露走过那道室外的红毯时倒也没觉得什麽,就是一块长长的红色的毯子,一个竖起的背景板,走过去就好了,除了那些咔嚓咔嚓的闪光灯突然亮起时有点吓到他,记者的吼叫声也稍有点粗鲁。平遥影展的规模不算大,在国内还没发展出很大的名气,自然比不上一些电影节那麽风光盛大。
可能是顾忌他在媒体前的状态,在平遥酒店的那几天,郑昆玉没怎麽碰他。程文辉很容易就看出了他们之间不对劲,能让郑昆玉专门抽空陪着看首映,这人目前得罪不得,所以虽然他有地位,也还是对祁白露格外客气。
祁白露看到媒体出的照片时还只是觉得自己的脸变得陌生,等他看到影院门口那张自己的巨幅海报时,就是惊怔和不敢置信了。当时郑昆玉陪他一起进场,他一擡头猛地看到自己的脸,海报上的他躺在满是野草的河边休息。高大的杨树挡住了炽热的太阳,他就躺在树荫里午睡,身边搁着给女友没写完的信。
在他的身後,镜头里的金黄麦田像是加了一层蜂蜜般的滤镜,黄澄澄的麦田跟碧蓝的天空相互映衬,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田园场景。在微风的吹拂下,飞舞的杨絮渡河而来。
祁白露还能记得拍摄这个场景的情形,当时,六月的蝉刚刚开始鸣奏,树叶在头顶发出“飒飒”的摇动声。他盯着杨树繁茂的树冠,从这个角度看,拔地而起的树干像是倾斜了过来,在他的过往里插下了一面绿色的标志旗。阳光斑驳地落在脸上,他又累又困,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这样擡头看海报是很震撼的,祁白露脸上的纹路丶脖颈上的痣都清晰可见。就连郑昆玉凝视着海报也有一瞬间的怔忡,因为虽然现实中的祁白露更生动,但是电影里的他被记录下了永恒不变的美。
陆陆续续经过的媒体和观影人经过,也停下来擡头看海报,祁白露的目光往下落,看到主演那里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们坐的是稍微有点靠後的位置,电影开始之後全场就没有人说话了。祁白露最大的感觉是恍惚,坐在黑暗中,从头看到尾,像是在恍惚地看别人的人生,或许镜子里的自己并不是那样一张脸。
电影不算是祁白露喜欢的类型,毕竟是处女作,很多地方表达得青涩,对一些问题的探讨不够深入,但他觉得观衆可能会喜欢。少男少女的恋爱心事,家庭的纷纷扰扰,在教育体系中的游离,以及被拍得那麽美的北方,与其说这是一段恋爱故事,不如说是导演对故土记忆的“复刻”,里面的美是完全被浪漫化的,虽然有一些模仿日本家庭电影的痕迹,但可以让观衆感觉到导演的真诚。
他跟坐在身旁的郑昆玉全程没有交流,但他能感受到郑昆玉身上奇异的沉默,电影的的确确拍得比他们每个人想的都要好,但最让人惊喜的是两个新人演员交出了足够好的答卷。
其实看到自己的哭戏和争吵戏时,祁白露都还能忍受,从观衆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喜欢那几段,还有人拿着纸巾擦眼泪。但当看到片尾时,随着节奏感强烈的口琴声,看到他饰演的高中生蹬着自行车朝远方奔去,祁白露的呼吸忽然跟着急促起来。
“握着刹车冲下马路斜坡的时候,那种快乐让人想要尖叫,自行车几乎跟你合为一体,仿佛在风里滑下去的是你自己,那麽自由自在。马路上没有很多车,只剩下很蓝很蓝的秋日的天空。
阳光普照,到处还是有阴影的存在,斜坡快要结束了,你经过了立交桥下面的桥洞,从黑暗里冲进阳光的瞬间,风迎面涌来,你的身上一阵战栗,头发被一下子向後掀起,你还是拼命蹬车。再见了!果实累累的红艳艳的山楂树。你只想从这里逃脱,想要呐喊,你不要回头看,你想大喊说再见。
可是那些让你留恋的――或许是山楂树,你在最後的一瞬间还是回头了,像你曾经回头看她时那样。”
为了加深演员对角色的代入感和理解,编剧特意加了这一段过于诗意的文字。但祁白露的诠释比文字中的描写还要好,他脸上的快乐丶怅然丶迷茫,回头的一刹那间明亮而失落的眼睛,是文字写不出来的东西。
祁白露跟那个被放大了好几倍的自己对视,银幕上正是他的脸部特写,他直视镜头,眼神很有力量,直视所有人的眼睛和心,也直视着创造他的那个演员。
电影院内忽然灯光大亮,于是那个骑车的少年也回过头,继续往前蹬车,在口琴声里渐行渐远。观衆似乎都有点被最後的那个回头震到了,一时没人说话,郑昆玉也是。
郑昆玉扭头去看身边的人,他看到祁白露的眼里赫然有泪。祁白露直直地望着那个遥远的自己,像望着一面镜子,背脊坐得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