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啓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殷暄时,他穿着一身绛紫锦袍在嘈杂的熙武街上笑得满面春风,当真是恍若隔世。
“子卿啊,殷昭要是死了,也会埋在这里吗?”南啓嘉有感而发,“不过他那样闷,就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也不会觉得无聊。”
穆子卿连忙环顾四下,确认守墓人听不见,才松了口气,道:“我的娘娘呀,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万寿无疆,大吉大利,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南啓嘉对死生之事向来无所畏惧,不以为意道:“这有什麽不能说的?人总是要死的,要是不把後事交代清楚,突然就死了,那身边的人岂不是要手忙脚乱了?”
“等我死了……”南啓嘉绞尽脑汁把她去过的地方都想了个遍,“我爱热闹,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熙武街的支路边上,面朝肃国的方向,这样我既能看到雍都的人间烟火,又能看到我哥哥和素素,你说怎麽样?”
“不怎麽样!”穆子卿哭丧着脸,“我的娘娘啊,这些话您在外头说说就行了,等会儿回宫可别再说了,陛下最忌讳听您讲这些,他会不高兴的。”
南啓嘉吐了吐舌头,蹲下身来,给殷暄斟了一杯酒。
“高公公给你烧了好多纸扎的丫鬟和侍卫,你在下面不会寂寞了。要是缺什麽短什麽,就给我……”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想在梦里见到殷暄,便道,
“就给你哥投梦。你哥好想你的,他不肯说,可我见他晚上偷偷跑去你床上睡来着……”
今冬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雪絮在风中翩飞乱舞,粘在南啓嘉乌黑的鬓发上。
穆子卿道:“咱们回去吧,娘娘。”
“那我们走了。”南啓嘉对着荆王的墓碑挥了挥手,“有空回去看你哥啊!”
因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意义非凡,殷昭连折子都没看完,早早地脱了朝服,赶在晚膳前回了承元殿。
没了云素,就馀他夫妻二人,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两个人的眉宇间都透着一片哀凉,却都不敢重提旧事,免教对方更受煎熬。
“瘦了,”殷昭给南啓嘉夹了一个鸡腿,“高敬专程去宫外买的,你最喜欢的那家叫花鸡。”
一只鸡两条腿,从来都是南啓嘉一个,云素一个,殷昭笑着看她俩吃。
南啓嘉没了胃口,道:“我吃不完这一整个。”
“你先吃,吃剩下的给我,”殷昭眼底含着苦涩的笑意,“不会浪费的。”
南啓嘉听他的话,闷头吃了几口,突发奇想道:“大师兄,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吧?”
殷昭望向殿外那飘雪的天空,温声道:“不行,外头在下雪,会冻着你的。”
南啓嘉让穆子卿取出殷昭去年送给她的狐裘披在自己身上:“不冷,真的。”
殷昭笑了笑,满眼的溺爱和酸楚。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用过晚膳,天已经黑透了。
因为南啓嘉的缘故,整个承元殿一入夜便灯火如星,即便是再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都有烛光闪烁,好教她看得清回家的路。
从承元殿出去,每隔五米不到就有一个灯笼,明亮的烛光照映在雪地,在这万物凋零的冬夜里,别有一番温情。
雪不大,淅淅簌簌地下着。
殷昭撑着伞,南啓嘉挽着他的臂,夫妻二人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着,四周是雪茫茫的宫墙和黄融融的烛光。
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了。
高敬和穆子卿远远跟着,看着前面那对夫妻萧索的背影,脑海里同时蹦出来一个词。
相依为命。
在这残酷难捱的一年里,他们送别了在雍都唯一的挚友,出嫁了视为己出的养女,折了为国尽忠呕心沥血的老将,送走了敬他爱他心无二志的幼弟。
他们仅剩的,真的只有彼此了。
再往前走,就要到正宫。
南啓嘉知道年底事多,尤其经逢剧变,有许多需要善後的事宜,便不再霸着殷昭不放。
一直紧紧缚在殷昭臂弯上的手轻轻滑下。
“姣姣?”殷昭停驻脚步,惊疑地看着她。
南啓嘉朝同样撑着伞的穆子卿招手:“子卿,过来。”
待穆子卿走近,她利索地挪到了穆子卿的伞下。
殷昭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
“昭哥哥,这条路太长了,我只能陪你走一半。”南啓嘉缓缓抽出手来,“剩下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啦。”
听她说完,一股酸涩的滋味失了控地涌上他的眼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惧。
帝王之路何其孤独,他岂会不知。
可这长路漫漫,若无人相伴,纵有千秋万代,山河万里,也只馀寂寞如雪。
南啓嘉见殷昭不愿放手,便道:“我在承元殿等你。等你忙完,记得来找我啊。”
北风挟着冰冷的雪花飘落在他们的头上,伞也遮不住了。
“昭哥哥,”南啓嘉笑道,“你头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