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孚,你竟然养了个妓子当外室,真是辱没门风啊!”
“我徐家断断不会容一个青楼贱妓进门,更不会认那个野种,把他给我扔出去!”
“一个小野种,也配姓徐?你命怎么这么硬,怎么还不跟你娘去死啊!”
……
时隔多年,兰怀恩没想到,自己竟又做了那个梦。
御前为宦这么些年,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儿时的记忆距他太过遥远,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至于徐桢,早就不足以激起他心底的惊惧和愤怒,即便日日都能看到他那张和徐孚三四分相似的脸。
梦竟比记忆更清晰深切。殴打、辱骂、血腥、唾涎……痛和恨都无比真实,周围尽是恶毒的嘴脸,他的头被死死压着,抬不起来,窒息且绝望。
他不百般挣扎着,坠落深渊,终于被一根尖刺扎进胸膛,那一刹那,他猛然撑开沉重的眼皮,屋内仍是一片漆黑。四肢似被钉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试探着喘息一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强逼着神智清醒过来。
慢慢挪到窗前,透过缝隙也看不到光。天还没亮,他也不知道时辰,但彻底睡不着了,实在无聊,思绪便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
徐孚当年最风光的时候,是考中了二甲进士,而后仕途坎坷,官场浮沉大半辈子,一直无甚建树,官阶最高时也不过是个五品郎中。
因着相貌俊郎,徐孚年轻时也惹出过许多风流韵事。最出格的一件,就是养了个青楼女子做外室。
那女子名唤柳眉,正巧也生得一双纤秀柳眉,她风姿绰约,艳态妖娆,才夺下花魁时,也曾是京城纨绔趋之若鹜的名妓。
彼时的徐孚贪恋她的美色,暗中将人赎买回来,又悄悄置了座宅子金屋藏娇。
当时的徐孚早已娶妻冯氏。冯氏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性情虽然泼辣些,但其母家却对徐孚的仕途大有助益,他自然不肯叫这件小事影响了前程。
不能纳柳眉为妾,就只能是外室了。
柳眉便一直被关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宅子里,整日里弹琴唱曲儿、伺候徐孚,再往后,替徐孚生了个儿子。伴随着柳眉容颜不再,徐孚逐渐冷落了她,却又不敢将那个儿子认回去,仍叫母子俩住在外头。
柳眉出身烟花之地,对亲生的儿子有一股天生的淡漠。但那到底是她的骨血,除却该有的温饱照顾,其余的,她并不十分上心。
寂寞的日子枯燥且绵长,偶尔生出些怨气,便只能对着儿子发泄。那些刻薄的毒咒脏得简直不堪入耳,但小儿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从母亲的情绪里分辨出,什么时候该恐惧,心里莫名地幽暗沉重,压得他难受。
就那么熬了三四年,柳眉先撑不住了。她生了一身病,日渐憔悴枯萎下去。后来隐约觉着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看着怀里瘦弱的儿子,一瞬间醒悟过来,自知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咬着牙下了狠心。
柳眉寻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子一路直奔徐家大宅。当着无数围观百姓的面,声泪俱下交代完儿子的身世,转身一头碰死在门前那座石狮子上了。
四岁小儿立在门前台阶下,浑身溅满了温热的血。他睁着那双随了妓子母亲的桃花眼,懵懂无辜,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宅门里走出一个陌生的仆人,拽着他衣领将他带离了母亲身边,他才突然嚎啕大哭。
徐孚见纸包不住火,到底将这条血脉认下了。彼时他膝下已有一嫡长子徐桢,这外室所生的便是次子,取名为徐樾。许久之后才上了族谱。
冯氏闹归闹,还是将这外室子接进了后院。
至于孤苦伶仃的小儿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徐孚全权交予内宅,不会再管他。冯氏当然不会叫他好过,纵使徐樾姓徐,顶着徐家次子的身份,地位却连低等粗仆都比不上。
徐樾以为自己跟父亲从外宅里回了徐宅,能光明正大地叫他一声“父亲”,就能有个家。殊不知,从认祖归宗的那一刻起,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整日都会受到来自周围任何人的讥嘲凌|辱,幼小的身体总是新伤叠上旧伤。见了冯氏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稍不慎便招来狠狠一顿打。
他是生母口中的“下流种”,亲娘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他;他是徐家人口中的“野杂种”,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一副瘦弱的身躯瞧上去随时都可能夭亡。
嫡兄徐桢是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他的聪颖天赋胜过了父亲。但同徐孚的自私懦弱不一样,徐桢是个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也显得端直耿介。
徐桢偶尔去后院见到庶弟徐樾,还会偷偷给他些吃食,顺带将那些恶仆呵斥一顿。但由于冯氏的厌恶,这些寥寥数次的维护只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