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的天子,和太极殿与跟她嬉闹的彻儿相比,委实陌生了些。
阿娇捂着胸口,生出远离他的冲动。
玄彻指节扣着案桌,不紧不慢地同御史大夫敲定章程,擡眼往殿门一眺,见到一抹鹅黄裙摆,眉心不由一跳。
也不知道娇娇几时来的,在门外又听到了多少。
娇娇不知各中缘由,陡然听他这般施令,受惊了罢。
玄彻朝梁越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退下。
梁越一开始没领会天子的意味,还有几项细节没落定,怎就戛然而止。
但他年纪轻轻,就从地方衙门爬到朝堂中央,自然是会看眼色的,他是天子手下最忠诚的刀,天子指向哪,他就杀向哪,对天子的命令奉为圭臬。
是以,梁越虽心有疑云,但还是恭谨告退,等走出殿门,见到皇後娘娘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见皇後娘娘来了。
梁越不卑不亢地行礼,实则暗自摇头,依他看,这董家的贵女诚然身份高贵,但却更适合做一位宠妃。
然而,天子喜爱得紧,一别三年也不改钟情,他这个做臣子的,再有微词,也得把微词藏地严严实实。
阿娇心里有些怵这对主仆,眉头紧蹙,让梁越速速退下,自个儿却像陷在墙角一样,纹丝不动。
玄彻原本面色如常地坐在龙椅上,思索该如何同阿娇解释,可她半天不进来,他指节忍不住敲大了声,渐渐发燥。
他担心阿娇因此心有隔阂,诚然宜芳死有馀辜,骆王亦是罪有应得,但阿娇的记忆止步到刚出阁,猛然听闻这些雷厉风行的诛杀令恐怕会不知所措。
当年他刚继位,大刀阔斧施行新政之时,朝堂亦然溅血,那时阿娇便被他吓了一跳,在床帏间也免不了问他,不能不杀吗?
周朝前几代君王广施仁政,每十年间处置的官员,光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玄彻头一年就打破了惯例,和仁善的先帝相比,他可谓杀人如麻。
这也难怪上至太後太後,下至朝堂百官,皆对他不满,招致後来新政以失败告终。
白云苍狗,如今玄彻掌握了周朝绝大的势力,再也没有被迫退位的顾虑,杀一位诸侯和郡主,朝臣或许会求情,但绝不能质疑。这是兵权乃至君权的威慑力。
但是阿娇会做何感想呢?
玄彻望见阿娇双目失神,柔夷瑟缩绞着帕子,彻底坐不住,起身去门外,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娇娇,你怎麽一直待在这?”
为什麽不进来呢?真的怕了他吗。
阿娇捏了捏玄彻的手指,眉眼夹杂些许畏惧,“彻儿,你为何要这麽做?”
“骆表兄究竟犯了何事,还有,宜芳,我前几日并没有要折辱她的意思…”
阿娇不是出过长安的阿娇,她没在沿途见过百姓疾苦,没在山脚体验人情冷暖。
十六岁的阿娇终归觉得,骆王与她同为皇亲国戚,宜芳与她同为郡主,她以为,她们这样的身份,无论犯了何事,也不会与庶民同罪。
而玄彻却云淡风轻地斩去两人的性命,下令的声音之飘然,就跟杀死雪兔一般简单,使她不免兔死狐悲。
“不怕”,玄彻将阿娇抱起,俯下朝额间轻吻,“难不成在娇娇姐眼里,朕还能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
阿娇侧着身,听他藏在胸膛里沉稳的鼓声,心神渐缓,但五指仍旧攒紧。
玄彻坐回龙椅上,抓住阿娇的手,无奈道,“娇娇姐,你快把朕的衣襟扯出花了。”
阿娇抿嘴,手像摸到烫手山芋一样,从他的五指间抽开。
玄彻盯着她几尽涣散的瞳仁,叹了一口气,从堆积如山的书案上抽出一卷竹简,解带,展开,“娇娇,你看看,这是骆王的案宗。”
阿娇坐在玄彻腿上,上半身微趴下,凝神去看骆王的罪状,她心神尚未安定,读起来也是走马观花,只粗略看出来,骆王被查出私下窝藏过常山王太子,并超规格屯兵买马,有谋逆叛国之嫌疑,故而被定为死罪。
她吁出一口气,神色复杂,“好罢,我不得不承认,是我把他想得太好了,总记着儿时的嬉闹,一别经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阿娇虽然性情倨傲纯然,但也不是一味不听劝的痴儿,诚然,她与几位玄姓皆自幼相识,但涉及朝廷的安危,她自然要站到玄彻这边,他是她的夫君,更是皇奶奶和皇舅舅钦定的继任者。
玄彻察觉到阿娇眸光变沉,便知晓她看进去了,“周朝平稳了五十馀年,地方诸侯势力不断积累,野心比暗夜里的篝火还旺,朕不得不顾旧情,杀鸡儆猴。”
阿娇朱唇翕动,两排皓齿忧虑地磨了磨,正要发问,玄彻便接着说。
“至于宜芳,朕前几日忘了告诉你,早在几年前,她冒犯朕之後,朕便暗中使人打折了她的腿”,玄彻顿住,凤眸愈发晦暗不明,深褐如墨的琥珀瞳中,有愤意丶杀意迸发,更有说不清的悔意留连。
若不是当时他新政失势,不得不夹起尾巴,他早该将她处死。
想不到留她一条贱命,不茍且偷生,还敢来祸害他的女人,真是不知死活。
玄彻不欲多言,更不想让阿娇为此人胡乱思量,便拿出另一份文卷,话头打转,“不说他们了,瞧瞧朕还发现了什麽?”
他不紧不慢道,“你前几日赞不绝口的厨娘,青儿,与朕新任的文官竟真是一对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