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但他什麽都没看见。薄辞雪的神色空洞而柔顺,安静地站起身,接过筝,跪下来。金铃随着他的走动叮当作响,在宫殿辉煌的墙壁间回荡,折出微茫的金光。
他原先所坐的地方灯光昏暗,及至走到大殿正中,那张脸才清晰地映入所有人眼中。不少人低低抽了口气,惊叹于对方惊人的容色,却有一小部分前朝的旧臣指节紧攥。而薄辞雪依旧没什麽表情,垂下头,手搭在通体漆黑丶弦丝如雪的筝上,拨下第一个音节。
铮。
错骨之伤还没好全,上面还添了道刀痕。不过这麽多年过去,薄辞雪已经很习惯和疼痛和睦相处,行云流水地拨弦奏乐。
周道不兴,感嘉祯之无应。
知我罪我,笔绝那春秋之秉。
满殿皆静,唯有筝音泠泠,绕梁不绝。固然是不可多得之佳音,只是凄切哀婉,如禽鸟悲鸣。有人估计是觉得气氛太过僵硬,醉醺醺地出声打断:“这麽高兴的日子弹这个做什麽?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不如来段《思凡》听听!”
裴言的脸已经黑得可怕了。薄辞雪倒是笑了,反手一拨,将亡国之哀换成了孽海情天。只是刚唱到“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那句,忽有轰然一响,有人一脚踹翻了案几。
殿内哗然,谁敢如此放肆?
衆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肤色如蜜,身材壮硕,眉眼深邃,十足的异域风情。时值深冬,他却只穿着单薄的短打,一头浓密的黑发用深红的发带散乱地束起来,黄金质地的颈环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诸臣见状,只能原封不动地将喷人的话吞了回去。此人是草原十八部的首领,手握重兵,和裴言更是兄弟相称,与中原缔结了修睦之盟,实在不好得罪。而对方显然就没这麽有素质,踩着被他踹翻的案几大步走过来,对着裴言一抱拳,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大声说:“裴兄,我实在听不惯你们中原的音乐,先告辞了!”
裴言也无心挽留。他心情实在差得可以,如坠冰窟也不为过。
经此一变,薄辞雪便没再弹下去。他看上去有些精力不济,很快便也离席。裴言欲言又止,本想叫两个侍卫跟上,正要开口又作罢了。
他控制欲太强。薄辞雪嘴上不说,心里想必膈应得很吧。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自嘲一笑,厌倦地扔开杯盏。
他本来不就是想折辱他吗。夙愿终于达成,何必在这惺惺作态呢。
今夜无星无月,有也被璀璨的宫灯抢走了光辉。宫墙内歌舞升平,与往年每一个新年并无区别,乍一看这江山似乎从未换过主人。
远离宫殿後,丝竹声便渐渐小了。烟翅湖内的水已结成了冰,但东侧的冰因为风水的缘故被宫人们凿开了,在夜色下浮着银针似的水光。
上一班巡逻的侍卫刚走,湖边一个人都没有。薄辞雪行至人迹罕至的湖东,忽然听见有人大叫道:“站住!”
薄辞雪回过头,看见一个头戴冠冕的男人站在漆黑的湖水里,指着他大发雷霆:“孽子,薄氏几百年的基业都毁在你手里了,从天子沦为艺伎供人取乐,你还有什麽脸面茍活于世?”
薄辞雪轻微地收了下手指。他的父皇满脸沉痛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道:“想当初你太祖起于微末,筚路蓝缕,何等不易,朕真後悔传位给你……”
儿臣无能。儿臣没有办法。
仪容端丽的女人朝湖岸张开手臂,声音极尽哀切:“小雪,快到阿娘这里来。阿娘知道你有难处,阿娘不怪你。”
儿臣不孝。母後对不起。
无数的鬼魂接二连三地往外钻,每钻出来一个就要大骂一句:“暴君!”
“祸害。”
“摧挠栋梁!贪残酷烈!”
“下来!你怎麽还在岸上?快下来啊你!”
甚麽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甚麽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
死去的人们在他耳边鬼哭狼嚎,声嘶力竭地喊他下去。薄辞雪一动不动地听着他们的谩骂,脊背笔直。
倏然,他微微颤了一下。人头攒动的湖水之中,一个眼熟的少年好像溺了水,挣扎着大喊道:“殿下!殿下救我!我是阿言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他努力朝薄辞雪伸出手,期望着薄辞雪能拉他一把。而薄辞雪依然没有靠近,因为他意识很清醒,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自从十年前起他便经常出现这样的幻觉,看见暴怒的父皇,看见哀伤的母後,看见冤魂,看见厉鬼,看见少年时的裴言一次又一次死在他面前,从拼命求救到无声无息。
“殿下救我……”
少年撕心裂肺的声音渐渐微弱,满是希冀的双眼灰暗下来,充满了漫无边际的绝望。大滴大滴眼泪从他脸上滚滚而落,流入了布满碎冰的湖水里。碎冰和湖水一起灌进他的嘴巴,堵住如泣如诉的呼救,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声。
许久。湖边伫立的人终于动了。
他脱掉鞋子,赤着脚踩上冰冷的地面。随着扑通一声,湖面上浮起一圈圈涟漪,又很快恢复了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