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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旧铃（第2页）

薄辞雪认出他是昨日来访的旅人，温和地朝他一笑。但叶赫真和巫奚的脸色刹那变得奇臭无比，巫奚尤其，比死了三天还感人，差点没装下去，一句“你怎麽也来了”险险卡在唇边。裴言自然也看见了薄辞雪周围一圈或眼熟或眼生的面孔，但只是扫了一眼便定定地看着薄辞雪，视线怎麽也挪不开了。

他看上去云淡风轻，殊不知如万剑穿心而过。他想过薄辞雪可能恨他，厌他，甚至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期望对方会原谅他，独独没想过会如素不相识丶陌路相逢。

也是，一百年了。

“来都来了，在外面站着干什麽？”巫奚柔柔弯唇，神色看不出半点端倪，“来我们家坐下说话吧。”

他刻意将“我们家”这三个字咬得很重，有种不言而喻的亲昵和暧昧。薄远不甘示弱，赶忙附和：“是啊是啊，来我们家坐吧！”

几人推门而入，进入院内。一汪清泉穿庭而过，水上浮着薄红，水下隐有金鱼游曳。角落里还有一架擦得一尘不染的秋千，虽不是什麽名贵的木料，却别有一番野趣。

满院都种着花草，有各色绣球丶山茶丶杜鹃丶玉簪，细密丛生的石菖蒲丶叶片独特的鳞毛蕨，还有修剪得当的羽毛槭，有着银色羽状花穗的芒草，无不生机盎然。相较之下，弭蝉居终年缠绕着难掩的死气，如同一具华贵而空洞的棺椁。

那时的薄辞雪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更没有心力打理自己的居所，宫人们也只会日复一日地重复该做的工作，不敢逾矩半分。而这里处处可见主人的用心，显然已彻底走出了过往的阴霾，迎来崭新的日子了。

裴言想要提起唇角笑笑，但眼睛不知为何有些发酸。他压下那抹苦涩，在薄辞雪身侧落座，轻声道：“阿雪，我来这里是想将一件旧物还你。”

薄辞雪微讶。对方虽是寻常打扮，仍可见清贵不凡，多半是达官显贵，自己之前和他怎麽会有交集？

裴言垂首，拿出那枚曾被薄辞雪贴身佩戴的金铃。它本该与他衆多的私人物品一同封棺入土，但薄辞雪生前要求薄葬，这枚金铃是名匠以纯金打造，铃身微雕着精细的昙纹，便由裴言保管起来，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

“给。”

扔了也好，当掉也罢。总算让他物归原主，好将最後一点可笑的幻想尘归尘，土归土。

由丝帛包着的金铃交到薄辞雪手上，红绳已经泛旧褪色，只有黄金光耀如初。薄辞雪转了下上面那个“言”字，刚想说自己并不认识此物，刹那间却又有无数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在脑海深处隐隐翻涌。

他想要细细回想，却骤然産生了一种失重感，仿佛在梦境中从高处踩空坠落一般。

见薄辞雪神色微变，巫奚顿时紧张：“阿雪，你怎麽样？”

薄辞雪回神，轻轻摇头。见所有人都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不得不又补了一句：“我真没事，可能今天累了。”

“肯定是饿了，现在都几点了。哥你等等，我去做饭！”

薄远恍然，一跃而起冲进厨房。薄辞雪瞥了眼巴巴望着他的三人，只觉一脑门官司，只能先找个托辞离席：“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给你打个下手吧。你们慢慢叙旧，巫奚，记得招待好客人。”

巫奚莞尔：“自然，我一定会好好‘招待’的。”

只是薄辞雪前脚刚走，他温和的神色便烟消云散：“将军们本事真大。连这里都找来了，恐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是你动的手，把他藏在这里的。”这句毋庸置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叶赫真怒目而视，“你到底用了什麽手段，让他什麽都不记得了？”

巫奚恶毒地笑起来。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轻抿了一口，才轻描淡写道：“是又怎麽样。”

“我把他带到瀛山，为他换骨脱胎，帮他死而复生。可你们知道吗？他复生以後，一共自杀了三次。”

这一句话落，室内俱寂。

“他过去的人生是一条无望的死路，我不帮他忘掉，难道要眼睁睁去看他自杀第四次丶第五次，直到彻彻底底死在我面前吗？”巫奚侧头，对裴言一哂，“我要是你，就不会把你那枚破铃铛拿到他跟前晃。想和他重新开始？话本看多了吧。”

裴言的脸失去血色。是他想得太好了。

眼前的薄辞雪鲜活温柔丶生动漂亮，以至于让他险些忘了薄辞雪在世的最後那段时间是什麽样子。

那时他如人偶般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也对此漠不关心。他数日都不会与外界有一丁点交流，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安静地等待大限之至。

他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冀，活着对他来说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所珍视的一切都离他很远很远，连梦都梦不见，只有幻灭的泡沫和肉体的痛苦长长久久地陪着他。除此之外，便什麽都没了。

“但凡你们有眼睛就早点离开这里，”巫奚嗤笑一声，声调毫不客气，以掩盖内心越扩越大的不安，扬手将茶水倾倒在裴言身上：

“——我们过得很好，别来打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