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的声音响起,薄辞雪伸向薄远的手不得不尴尬地收了回去。他扯扯被角,坐直了一些,将微乱的发丝理到耳後:“刚睡下,见笑了。”
叶赫真心中抽痛。他很不习惯这种客气疏离的讲话方式,如果可以他真想扑在薄辞雪的膝盖上放声大哭,告诉他自己想他想得快要死掉,这一百年他每一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但他更不希望薄辞雪想起那些难过的事,只好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是我打扰你了。”
薄远用力点头,你也知道这是打扰!
完全不想想自己现在呆在什麽地方。
薄辞雪十分敏感,被薄远这样一蹭险些叫出声来,被子底下的手用力攥紧了一瞬。他整理了一下呼吸,擡头笑笑:“深夜过来,是有什麽要事吗?”
叶赫真抿了抿唇,开口:“我只是听镇上人说,这里有个很厉害的小神仙。我想请他算一算,我的妻子在我见不到的地方是否喜乐,平安。”
这倒是痴话了。想起巫奚说他亡妻故去多年,薄辞雪不由得跟着有点难过。
其实比起占卜,他更擅长医理,所谓“神仙”不过是对天象有所了解,在镇民口中实在有些被吹过头了。只是这种要求实在不好推辞,他也不愿看这个高大的异族青年露出心碎的神色。
“那,让我看看你的手纹吧。”
叶赫真单膝跪下,乖觉地伸出手。薄辞雪倾身擎烛,仔细地辨认他手上象征姻缘的纹路。
“日昃之离,阳将尽而明将息,如日落西山,其势不可逆也。然自有风雷之兆相薄,巽柔震动,意为新机萌发,否极泰来,”薄辞雪轻声安慰,“你妻子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平稳和缓,总能轻易将人从泥沼里拉扯出来,无论是对为找不到父母啼哭的幼儿还是身体偶发不适的老人。叶赫真收紧手掌,又松开,想笑,眼泪却先行掉了下来:“你说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与他的体型截然相反的是,他的情绪似乎特别脆弱,很容易在薄辞雪面前落泪,全然没有方才和巫奚裴言大战的气势,叫薄辞雪实在不知从何安慰。
叶赫真收回手。只是在收起手的那一瞬,一串珠子从怀里落到了床上。薄辞雪帮他去捡,视线却定在了上面。
珠子是红的,像朱砂,但颜色又偏暗。像石榴石,却又更沉郁,光洁圆润,显然被反反复复盘了很久:“这是?”
叶赫真过了很久才开口,久到薄辞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骨珠。”
他还保持着屈膝下跪的姿势。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将这串珠子缠在薄辞雪细长白皙的手腕上,期待一生,相信永恒。
薄辞雪擎着蜡烛,烛光影影绰绰地投下来,他的面容隐没在阴翳里,看不出具体的神情,只听他问:“这是什麽骨头?”
叶赫真跪在地上,仰起头看他,认真地说:“我的骨头。”
叶赫部有个风俗,男子十六岁之後会将胸部最下端的两根肋骨拆出来,用自己的鲜血浸泡三日,然後一颗一颗磨成珠子串起来,遇到认定之人就会将珠子送给对方,发誓一生一世忠于对方,如有违者,永不超生。
族中巫蛊之术盛行,有了这人的骨和血就相当于将他的性命牢牢攥在手上,甚至死了也可以做成活尸随意驱使。很少人会选择这样做,怕痛,也怕死。
十六岁的叶赫真已取得过无数次大胜,叶赫部的部队在他手中是一群所向披靡的狼,大大小小的部族皆匍匐在他脚下,尊称他为草原共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磨出那串珠子,但他磨好以後率先想到的,竟是一只覆着银铠丶苍白瘦硬的手。
後来他如愿以偿地给那人戴上了那串珠子,也带着他回到了草原。那人离开以後,他想过很多次对方当初为什麽愿意跟自己走,现在终于大约弄懂。
可能因为太寂寞了。宫人畏惧他,群臣和百姓不敢提及他,亲人和朋友也都早早离去,以至于就算有个对棋艺一窍不通的人愿意陪他下棋也会感到很高兴。
那时叶赫真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会被爱的。而一百年过去,连幻想的泡沫都消逝在海面之上,记得这一切的只有他和这串珠子,除外再也没有了。
看见裴言将金铃还给薄辞雪时,有一刻他也好想再将这串骨珠给薄辞雪戴上。可是巫奚说得对,割舍掉过往的一切于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愿意不再干涉薄辞雪的生活,只在樱川买一座别院定居下来,哪怕日後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遥遥一见,此生也心满意足。
薄辞雪看他哭得厉害,想将蜡烛放下,给叶赫真擦擦眼泪,却忘了身上还挂着一只八爪怪。薄远正在努力往外爬,不料薄辞雪身体往前一倾,叫他一头撞在了不得的地方上——
薄辞雪的手一僵,尾椎都麻了,叶赫真见他伸着手,毫无障碍地理解成薄辞雪想给自己一个拥抱,哭着用力回抱住。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巫奚又在外面敲了敲门:“阿雪,薄远在你这里吗?我给他调配了解药,可以送进来吗?”
叶赫真擡起头,眼眶里还有打着转的泪水,呆呆地问:“薄远?他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