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予选用。”
江伯瑾气得瘫在圈椅里。
“皇帝小儿有眼无珠,不识货!”
顺了会儿气,他狐疑地打量两眼谷燮,“老夫的两篇策论,你当真为老夫递到四方馆或是御前了?你别是给昧下了,还是送去了别的什麽地方?”
谷燮道:“先生若信不过在下,大可自己出面去四方馆,或是宫里问上一问。”
“莫生气莫生气。”
江伯瑾肘了肘另一张圈椅,“来,坐这儿。老夫昨夜想了一宿,这把年岁,也残了,还折腾个什麽劲呢,没劲!”
谷燮道:“朝廷新颁的谕令,整饬田亩。”
江伯瑾眼珠瞪圆:“吏治还没捣鼓明白,又要鼓捣田亩,皇帝想一出是一出。”
谷燮道:“田亩之事摊派至长公主头上,皇上令长公主北上云州丶上谷郡巡田,长公主府也推举了好几位幕僚,运筹划策。只可惜……”
“可惜什麽?”
“长公主殿下那边引荐的人,才学是有的,可论起对边地民情丶屯田现况,乃至赋税转运这等根基之事,所议皆太虚浮,纸上谈兵,未及根本。”
“无非就是钱粮赋税丶田亩丈量,还能有什麽根本?”
“皇上下旨消减冗员,更要先厘清田亩户籍,清丈隐田,使税赋有着,方能裁汰无用冗官。长公主那边的人,奏对起来引经据典丶舌灿莲花,可一说到田亩鱼鳞册丶赋税转运耗羡丶边地屯田实收这些琐碎勾当,便支支吾吾,几句话也答不上来。说到底,都是些清谈之辈,没沾过真正的泥土气。”
“没劲。”江伯瑾叼起酒碗,一仰头,“老夫当年什麽飞洒诡寄丶包荒虚悬[1]的鬼把戏没见过?边地屯田的猫腻,更是门儿清。一亩地收几斗粮,运到边关损耗几成,那些蠹虫从中扒拉多少油水,老夫一本烂账册子,比他们读的圣贤书都厚实!”
“先生当年之能,自然无人能及。”谷燮适时奉上一句:“以先生之才,吏治不通,大可在税赋上一试。”
江伯瑾道:“长公主女流之辈,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她坐不得,老夫费心辅佐又有个什麽意思?君之臣,方为天下臣;臣之臣,一人僚属,不做也罢。”
谷燮深以为然,道:“成王败寇,先生的前主子丰德王便是那落败的寇。”
江伯瑾嗔了她一声,“好端端你唠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
谷燮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着那麽点惋惜的意味,“先生落败一场,半生风霜磋磨,而今年事已高,怯了也实属人之常情。费心辅佐长公主,实在不如直接侍奉君上,能早早青云直上。”
“……”
“你听着!”
江伯瑾一骨碌从圈椅中滚起来,在谷燮面前踱步。
“记得住你便誊写下来,拿去长公主府t,叫她手下那群只会掉书袋的废物开开眼。记不住,便罢了,老夫没那心气儿管什麽赋税田亩了。”
“其一,清丈田亩,必得以方田丈量,杜绝飞洒诡寄;其二,赋税征收,化繁为简,银粮并征,革除火耗重利;其三,边地屯田,须立考成之法,以实收定赏罚,断其虚报冒功之路;其四……”
江伯瑾的芋头煨糊了。
到了,最後几个芋头也没吃上。
待他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谷燮道:“先生的鞋子蹚湿了。先生常常避着人偷偷外出,可是要找什麽人?”
江伯瑾一顿,“寻一故旧,不是什麽好人,你甭问,也甭管。”
他又咕哝了一句,“就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隔两日,暮色四合,夕阳沉坠,江伯瑾早早在藏书阁那张破草席上躺下。
藏书阁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掺杂着甲胄兵刃轻微摩擦的动静。
门被轻轻推开一线,并未大开。
不是谷燮与学生们惯常的推门而入。
江伯瑾扭头看见一道颀长而华贵的身影立在那一线晦暗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