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老陈说,“不是很严重。”
我还想说什麽,周子末看出来了,“你对他有点信任行吗,”周子末说,“我们赶紧…”
老陈看向他,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
我也意识到了周围不对劲,我们三个立马靠近了些。这里的雾气在不超过十秒钟之内,跟退潮一样,迅速又安静地退散去了。
我们站在一片极其空旷,没有任何障碍物的草原上。
刚才这里还如同小房间一样逼仄拥挤,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墙全部被砸烂了。虚幻的墙壁消失殆尽,周围的桎梏统统消散,就这麽一瞬,露出了这片草原本真的样貌。
这就是一片草原,空旷的,寂静的,荒无人烟的秘境之地。不甚清朗的天气下,天空泛着死鱼眼似的肉白。潮湿的水汽从草场中一丝丝地渗出,那种青绿色的气味重新泛上,钻入我的鼻腔。
天色并不暗,甚至可以说还算光亮。但这种阴天让我有非常糟糕的预感,好像有什麽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撕开这片灰暗,搅浑此地虚假的平静。
我不自觉地向他们的方向挤了挤。
果然如我所料,在雾气消散之际,我们都看到了,那个站在深深草丛中的人影。
它站得远远的,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人形。而且它面前放了一个东西,我最开始以为是什麽包裹,仔细看了片刻,才发现竟然是一面巨大的鼓。
这面鼓没有什麽装饰,鼓面微微泛黄,竖着立在它身前的地面上,制造的形制也相当简朴而粗犷。随着它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几乎能看清楚它身上穿戴着的衣物和头上的饰品。
它——其实是她。她穿着一身非常典型的蒙古族服装,头上戴着几根羽毛。装饰不是很多,有种我最开始在旅游时,在民宿乡见到的萨满表演者的模样。
在我看清她的那一瞬间她真的特别像一个人类,无论脸型还是身材,看上去就是一个高挑的女性,身体姿态极其放松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是个人。
她有脸,有鼻子也有嘴巴。问题出在眼睛上。
她的眼睛像我第二次见到的,想要掐死我的那头病狼一样,是如同被油画棒狠狠涂去了的扭曲黑暗。盯着那些线条,它们就会在你眼前扭曲,像电视信号不好时出现的雪花线条一样跳动。
无论多麽努力,我都没办法看清她的眼睛。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对方也没有什麽特别的动作,也只是站着。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开视线。大约过了几十秒,我稍微眨了一下眼,不到一瞬,我就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
咚。
她扬起手,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鼓面。
我的心跟着重重地紧缩。她敲击鼓面的声音不大,传到我耳边却仍然觉得清晰无比。并且那种声音过于雄浑有力了,让我的心脏跳重了半拍,很不舒服。
然後她擡起另一只手,对应的,在鼓的另一边又敲了一下,
我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那种声音却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它在我的四经八脉中回荡游走,我的所有血管都紧缩起来,我的内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说不上是疼,但却非常非常的痛苦,我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很艰难。
“不行,快走。”
老陈他们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拽了我一下,我转身跟着他们跑,在我转过身之前,我看见她动作轻柔地,把双手都放在了鼓面上。
一阵细密得像马蹄奔腾般的鼓声骤然响起,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地,节奏极快,不容置疑地压过了着这片草原上的所有声响,劈头盖脸般拍在我们身上。
我喉咙一阵抽动,血感觉都涌到了我的喉口,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那阵鼓声完全在操控我的心跳节奏。我的心时快时慢,如同一个解压玩具一样被这种声音随意揉捏。不是他们俩夹着我,我估计都很难站稳脚步。
我们跑了几步,我只觉得有什麽东西被吹到了我的脸上,本能地,我抓了一把。
那是一撮棕褐色的,动物的毛。
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大喊一声“快走啊!”他们两个架着我往前狂奔,我几次都被提得离开地面了,很勉强才能跟上他们的步子。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泥土,或是血液的腥味,带着浓厚的水汽。万物生灵就是自这些地方被孕育而生,所有活着的东西,在活着的时候,都必定有一个这样的灵魂。
在我们的周围,更多的兽毛纷纷扬扬,在我们视野所见处柳絮般缓缓飘落。时而有一两撮吹到我的脸上,我茫然地抓住它,又把它拂开,让它落入到土地里。
就在这时,鼓声停了。
它的停下和出现一样突兀,整片草原一下子又没有了任何声响。所有的兽毛也停止了下落,整片空间被鼓声操控着,在那一秒全部陷入了阻滞,吸入我鼻腔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我们简直是不受控制般回头望去。女人的那双手抚摸着那张蠕动的鼓面,上半身轻微地晃动着。她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柔和明媚的笑容。
试音结束,她准备真正开始演奏了。
我先尖叫出声,就在同时,她狠狠地,用力拍击了一下鼓面。
兽毛全部在半空中颤抖着,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种尖叫声让我们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弓下了身子,我的耳朵里涌出一股液体,手一抹发现全都是血,眼前的东西也一阵黑一阵白,并看不清楚。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那是撕碎一个灵魂时传出的剧烈悲鸣。
我仍然记得,在草原上,人呼出的最後一口气带着它们的灵魂。只要用兽毛接住这一口气,灵魂就会被储藏在那撮兽毛之上。
这里有成百…上千…乃至于上万个灵魂。它们伴随着敲击声,在草原的上空被这种力量撕扯哀嚎着。
这是一场由灵魂组成的雨,我也瞬间意识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公主。
她就是那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