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书走後,纪昀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方黄梨木嵌螺钿的医箱上,指尖无意识地抚上箱盖上那枚冰凉的如意云头铜锁扣,轻轻摩挲着,眉头却越皱越紧。
青书……原是长兄纪昭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小厮。纪昭温润如玉,待人宽厚,将青书教导得心思缜密,聪慧机敏,行事滴水不漏。
自从兄长去後,青书到他身边,亦是处处妥帖,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更不曾有过半分质疑。
今日这番推脱是为何故?
他究竟是不想去查孟家,还是想去宫里?
他眸色
“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箱盖掀起一丝缝隙。
一道淡金色的晨光恰好钻入那缝隙,照亮了箱内一角: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粉软罗帕子,以及,帕子旁两颗码放得端端正正的松子糖。
几乎是在看清的瞬间,纪昀指尖如触电般倏然收回,同时手腕微沉,那掀开一丝缝隙的箱盖被严丝合缝地重新扣紧。
又是一桩古怪。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舟小跑着到了书房门口,擡手在门框上叩了一下,便急撩撩地撩袍跨了进来,气息微喘: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动身吧?”
他说话间,手已自然而然地伸向案上的医箱,想要提起。
医官院坐落于皇城东北隅,朱墙黄瓦,药香隐隐。
纪昀先至院中,略作停留,处理了几桩日常庶务,又与院使及几位同僚简短议过几件紧要医案,便带上他那方医箱以及瑾安公主历年的脉案卷宗,起身离院。
瑾安公主所居的“静岚轩”,位于皇城西六宫最偏僻的西北角。
此地远离中轴线上的巍峨殿宇,宫墙斑驳,宫道幽深,一路行来,只闻风声鸟鸣,少见宫人身影。
纪昀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又绕过几重寂静无人的宫门,步履沉稳,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方才抵达。
此处,连草木葳蕤,人声寂寂,透着一股被遗忘的清冷。
静岚轩宫门半开,门前阶石缝隙间已生出些许青苔。院内陈设极为简素,只植了几竿疏竹。
当值的宫人不过寥寥数人: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嬷嬷,带着两个年纪尚小的宫女。
她们见了纪昀,忙屈膝行礼,口称“纪医官”,动作看似恭敬,却又难几分掩敷衍怠惰之色。嬷嬷引着纪昀步入殿内。
瑾安公主的生母丽妃是南诏为结盟好,献予大晟的和亲公主。
丽妃初入宫时因美貌善舞得宠,风光无两。生下瑾安後,又因生育耗尽精血,光华不再,很快便在美人辈出的深宫中失宠。
瑾安公主出生即被诊断患有严重先天心疾,太医曾断言她活不过十岁。
爱女病弱和失宠的双重打击让丽妃忧思成疾,瑾安五岁时,便郁郁而终。
生母死後,瑾安由皇後抚养。十八岁时,她被指婚给已故忠勇伯的次子丶时任京畿卫闲职指挥使的沈铎。
婚後不满三年,沈铎染上急病,暴卒而亡。二十一岁的瑾安以寡妇身份无子归宫,被安置在皇宫西北角偏僻的静岚轩。
瑾安公主空有公主称号,在宫中却如同被遗忘了一般,无人在意。
宫人也多表面恭敬,实则怠慢。她的心疾是棘手病症,原负责诊治的老医官告老後,无人愿接手。也正是在那时,刚入医官院不久的纪昀,接过了为瑾安诊治一事。此举也曾引来过些许流言蜚语。
当时有传言,称纪昀少时作为皇子伴读与瑾安相识,或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但纪家正值鼎盛,纪昀前途光明,而瑾安是病弱寡居的失势公主,传了一段时日,流言也不了了之了。
自纪昀接手起,每月固定入宫为瑾安公主诊视,从未间断。
至今年四月,已持续整整三年。
静岚轩寝殿内光线微暗,陈设更是简单。一床丶一榻丶一桌丶一柜,再无别的。
唯靠窗的紫檀小案上,供着一盆妍丽花草。
那花叶片狭长,深绿近墨,顶端簇拥着几朵碗口大小的赤金色花朵,花瓣层层叠叠,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
与这简素的居所不太相称。
此乃瑾安公主生母故国南诏特有的金盏曼陀罗,在中原极为罕见,只作观赏。
瑾安公主半靠在床榻上,榻前垂着一层薄薄的素纱帘。透过纱帘,只能隐约瞧见她一张素白清瘦的脸。
她正捧着一卷书,纤长的手指缓缓翻动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神情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