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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大雨。
水泽相激,主财源涌动;震雷隐于云,利革新破局。
豆大的雨点砸在孟府松风院的青瓦上,噼啪作响,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屋内光线昏沉,孟老夫人江云裳端坐紫檀木圈椅中,就着案头一盏琉璃灯,细细翻阅着近几月的药材账册。
纸页翻动声混着窗外雨声,沉闷压抑。
吴嬷嬷悄声上前,将一件玄色杭绸外裳轻轻披在她肩头,低声道:“老夫人,雨势这般大,今日还要去铺子里查看麽?”
江云裳目光未离账本,眉心却蹙紧。
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那些熟悉的药铺名目旁,收购量却日渐变少。三七丶黄连丶当归……往年紧俏的药材,如今竟也显出滞销之象。
这两月的流水,肉眼可见地又薄了一层。
她心中了然:临安城中,做药材生意的早不止孟氏一家。她性子孤高清冷,不屑钻营逢迎,自夫君过世後,那些维系多年的老关系渐渐淡去。
新掌权者,谁还认她们这旧门庭?
她无端想起那夜孟玉桐决然请她退婚时所说的话,‘家中生意看似根基犹在,实则如困守孤城,销路日蹙,生机渐萎。’
她说的的确不错,如今纪家这层姻亲不再,再无法借势盘活这盘僵局。
偌大的家业,竟如老树生虫,生机渐萎了。
她擡眼望向窗外泼天雨幕,雨水涟涟,模糊了庭院景致。
半晌,才淡声道:“去。等雨小些便去。”
账册又翻过一页,她指尖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叩,忽地问:“她这几日如何了?”
问的是孟玉桐。
自那夜定下赌约,免了晨昏定省,她便对这孙女彻底放手,不闻不问,任其在外折腾。
大半月过去,隐约听闻,那丫头竟真在桃花街将医馆开了起来。
江云裳嘴角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看来这些年教她的这些本事,不算白费。
吴嬷嬷闻言,一拍额头:“瞧老奴这记性!昨夜大姑娘回府,托老奴转交些东西给您。见您已歇下,老奴便收着了。”
她说着,转身便要去取。
江云裳未置可否,指尖敲击桌案的节奏却缓了下来。
不多时,吴嬷嬷捧着东西回来了。身後,却跟着个穿桃粉色褙子的姑娘。
那姑娘低眉顺眼跟在後面,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四下打量,直到进了内室暖融的光影里,才擡起头,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祖母,孙女来给您请安了。”
江云裳眼中掠过一丝无奈。
孟玉柔的请安,她多年前就免了。这孩子性子浮躁,又畏她如虎,每回前来都似受刑,她也瞧着碍眼。
可自从她勒令秦姨娘归还柳氏嫁妆後,这丫头便日日雷打不动地来点卯,想必是得了她生母的授意。
来了也无话,干坐半个时辰,如同完成差事。
江云裳只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自便。
吴嬷嬷奉上之物,是一只精巧的月白色缎面香囊,并一封折好的信笺。
香囊以月白素缎为底,其上用饱满艳丽的茜红丶金橙丝线,绣着一簇怒放的榴花。
花瓣层叠舒展,仿佛能嗅到盛夏阳光炙烤下的蓬勃生气,花蕊以金线点缀,灼灼其华,扑面而来的张扬与热烈,几乎要冲破那素雅的底色。
“老夫人您瞧,”吴嬷嬷笑着捧起香囊,“这是大姑娘新制的安神香囊,说是早些年送您那只药效怕已淡了,特地换了改良的方子重做的。她那照隅堂如今也在卖这个呢!”
她见江云裳目光落在香囊上,眉宇间似有松动,忙又夸道:“您看这榴花绣得多鲜活!大姑娘这绣工,真是精进了不少!”
“哼,”江云裳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指尖拂过那榴花饱满的轮廓,“这针脚走势,一看就不是她的手笔。她绣的花,那才叫一个‘惨不忍睹’。八成是她身边那个白芷的功夫,那小丫头倒是有几分巧手。”
语气里是了然,又带着点恨铁不成钢。
吴嬷嬷笑着打圆场:“那也是大姑娘的一片孝心不是?大姑娘就是在这针织女红上差了些火候,旁的,可都是拔尖儿的。”
“呵,”江云裳又是一声冷哼,数落起来,“拔尖儿?你说说她哪儿拔尖儿?从小那一手字,写得跟狗爬似的!哪家正经闺秀的字能丑成那样?
“还有这针线,更是……唉!”她想起当年为了给孟玉桐挣个好名声,硬是逼着她日日临帖,总算将那笔字扳得能入眼,对外也只夸赞白芷代绣的活计精巧,勉强维系着“端庄贤淑,通晓字画,精于女红”的体面。
这绣工,实在是她心头一块去不掉的疙瘩。
孟玉柔在一旁枯坐,听着祖母与吴嬷嬷的对话,心有不甘。
姨娘叮嘱她要好好表现,让祖母喜欢自己。
此刻见祖母似乎对大姐姐送的香囊不甚满意,便觉机会来了。
她眼珠一转,指着那香囊,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点天真,听来却刻薄:
“祖母说的是呢!大姐姐这安神香囊,怎麽绣的却是这般艳俗的大红榴花?看着就不像是专程为祖母准备的样式,倒像是外头随意买来应付的。祖母这般年纪身份,戴着这颜色出去,岂不惹人笑话?大姐姐也太不用心了!”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