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孟玉桐声音放轻,“我记得您原先是在祖母身边伺候的?是母亲入府後,才拨到我们杏桃院来的?”
往事如烟,桂嬷嬷望着熏香中浮动的光尘里,眼神有些悠远,像是被那烟气带回了过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老奴和吴嬷嬷,都是打小就跟在老夫人身边的,是她的陪房丫头。老夫人嫁入孟家时,江家老太太怕她受委屈,便将我们俩分作左右臂跟着陪嫁过来。
“後来夫人进了府,老夫人怜她一个外乡人远道而来,身边没有个知根知底丶能倚重的体己人,便将老奴从她身边拨出来,送到了杏桃院。”
“老夫人的性子啊……”桂嬷嬷无奈地摇摇头,带着几分叹息,“最是别扭不过。明明是桩体恤人的好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偏就能变了味儿。
“她说夫人‘刚入府,不懂规矩,没个方圆’,让老奴‘好好去调教调教’。”
孟玉桐心中微动。若论教导规矩,吴嬷嬷行事果决丶手段强硬,分明比性子温软的桂嬷嬷更合适。
可祖母偏偏选了桂嬷嬷,想来是念着母亲孤身远嫁,想找个脾性温和丶能贴心说话的人相伴,免得母亲在这深宅大院里太过孤寂。
祖母……的确是个难以捉摸的老太太。
祖母将自己带在身边教导规矩,教自己医术啓蒙,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祖孙之间的温情。
有次她亲手做了安神的香囊送给祖母,只得了老太太一句‘不务正业’。
她觉着她大约是不喜欢那个香囊的,可又瞧见她将它仔细收在了箱柜里……
祖母那样矛盾又奇怪,因此哪怕孟玉桐自小便在她的威仪下长大,此刻依旧觉得她像一本蒙尘的旧书,字迹模糊难辨。
她从未读懂过。
“嬷嬷,”孟玉桐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您能同我说说祖母未出嫁前的事麽?她年轻时,也是这般……冷峭寡言麽?”
还有祖母脸上那道疤,幼时她也曾懵懂地问过母亲,母亲只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无论有无那道疤,她都是你的祖母,血脉相连,不可轻慢。”
桂嬷嬷长长地丶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从肺腑深处涌出,带着难言的沉重。
她能感受到近些时日,小姐对老夫人的态度有些微妙。
这些事情,既然她今日特意问起,她忽然觉着,或许小姐也该知道。
“老夫人啊……其实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她娘家江家,祖籍广陵,当年在江南丝绸行里,那也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家。
“未出阁时的老夫人,可全然不是如今这般模样,那真真是……”她眯起眼,似乎在努力捕捉着久远的鲜活影像,“像一团烧得正旺丶不管不顾的野火!恣意张扬,活得比谁都痛快!”
她陷入回忆,语调也染上了旧日的光彩:“她跟着老爷太太走南闯北,胆子大得能包天。一手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商路账目门儿清;
“还学了一身好医术,能辨百草,敢施银针;更兼有些拳脚功夫傍身,性子是出了名的爽利泼辣,快意恩仇!”
“那时啊,”桂嬷嬷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提起江家大小姐的名号,甭管是商贾行会,还是三教九流的江湖道,谁不赞一声‘胭脂虎’?端的是个明艳如火丶心气儿高过九重天的主儿!”
桂嬷嬷性子安静,鲜少有这般放声激动的时候。
孟玉桐听得心头剧震,商道丶医术丶快意恩仇……桂嬷嬷口中每一个词都让她意外。
桂嬷嬷口中的人,真的是祖母吗?
她忍不住倾身向前,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後来呢?”
这“後来”,不仅关乎祖母转变的真相,更仿佛在叩问她自己重生的另一种可能。
桂嬷嬷脸上那丝荣光渐渐黯淡下来,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眼中泛起复杂的水光,“後来,一切都变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