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就在这一年的隆冬,临安城爆发了一场疫疠。彼时,纪昀身为医官院中坚,日夜殚精竭虑,奔走于疫区与医官院之间,调配方药,救治病患,终因心力交瘁,染上了最烈的那一型疫毒。
医官院研究出的寻常抗疫汤药于他毫无作用。纪老太爷诊视後曾扼腕长叹,提及一味奇药,名唤紫雪参。
此物清热解毒丶活血通经,尤其对瘟疫後期“热毒入血丶斑疹紫暗”的危重症效验,效力远非寻常清热药可比。
若能得此参,或可救纪昀性命于倒悬。
然此参生于深山人迹罕至的绝险之处,又极难采掘保存,遍寻临安,终是无果。
她翻遍医书无果,只得回孟府求教祖母。祖母忆及年轻时在凤凰山峰顶曾见过紫雪参。
凤凰山山势奇绝,峭壁如削,常年云雾锁腰,紫雪参便生于那等阴湿苔藓密布的危崖之上。
时值严冬,大雪封山。她未同纪家人商议,毅然雇了几名胆大的山民入山。行至半途,连那些惯走险径的汉子也因风雪酷寒而退缩。
唯她,凭着一腔孤勇与刻骨执念,手脚并用,攀冰踏雪,几度濒临绝境,终是登顶,寻到了那峭壁石缝间一小丛珍贵的紫紫色参苗。
采参时脚下冰雪松动,她险些坠入万丈深渊。
归途双腿冻僵麻木,素缎绣鞋早已被嶙峋山石和冰棱割破,浸透血迹,全凭一股非人的意志,才将这救命的药草送到纪府。
目光落回眼前这片辟出的阴湿角落,孟玉桐眸色渐深,心中已有盘算。
待医馆稍得清闲,她必得再赴凤凰山。如今初夏时节,风和日暖,山路不至如寒冬般酷烈,加之有前世记忆指引,寻得那丛紫雪参,当非难事。
她将最後几片草药铺匀,正欲转身回前堂,却见吴明脚步匆匆寻来。
“当家的!”吴明抹了把额角细汗,语速极快,“今晨有医官院的差吏传话,说您昨日递交的报名文书已核验无误。那边为咱们照隅堂分派了对接的医官,请您巳时初刻务必带上馆里的病历诊治明细前往太医局一趟,面见上官,详议後续细则章程与诸般注意事项。”
他眼风扫过孟玉桐身後晾晒的药材,极有眼色地续道:“此乃大事,耽误不得。您快去准备,馆里有我盯着,您放心!”
孟玉桐颔首,转身入内。净手更衣後,她取出蜡丸笔丶素纸,并仔细收好照隅堂近期的诊病记录与收支账册,一一纳入随身医箱,背起便出了门。
太医局坐落于御街南段,太庙左近。此衙署专司培养医官人才,乃杏林後进求学之所,常有医官院资深医官至此授课授业。
其建筑规制端方严谨,青砖黛瓦,朱漆廊柱,门前石阶洁净,自有一股庄重肃穆的学府气象。
孟玉桐行至太医局门外,值守官吏见她身背医箱,气度从容,上下打量一番便问道:“可是桃花街照隅堂的孟大夫?”
“正是。”孟玉桐微微欠身,“奉召前来面见对接医官。”
官吏面露和色,侧身引路:“请随我来。”
二人穿过庭院,绕过书声琅琅的讲堂,刚下课的学子们正三三两两走出,见一女子背箱入内,皆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行至一处名为“集议堂”的厅室门外。
官吏轻叩门扉,恭敬低唤:“纪医官,照隅堂的孟大夫到了。”语毕,便躬身退下。
“请进。”门内传来一道清冷的熟悉嗓音。
孟玉桐搭在门扇上的手一顿,随即轻轻推开。
只见堂内陈设简雅,一张宽大的乌木长桌横亘中央,配着数把同色官帽椅。
纪昀端坐主位,身着月白常服,身形挺拔清隽。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册籍,正垂眸翻阅。
闻声擡首,视线淡淡扫她一眼。他并未起身,只擡手示意对面座位,声音平淡无澜:
“孟大夫请坐。”
孟玉桐将医箱置于桌角,依言在纪昀对面落座。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这间肃穆的集议堂,终于明白,原来纪昀就是照隅堂的对接医官。
只是城中大小医馆林立,照隅堂怎就偏偏分到了他手里?
她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疑虑,唇角弯起一抹浅笑,颔首致意:“纪医官,别来无恙。”
纪昀擡眸看她一眼,将手中翻阅的册籍合拢,推向孟玉桐面前。
“孟大夫,新政推行期间,照隅堂所有核查事宜由我负责。此乃医官院拟定的《医馆核查细则》,你且带回细阅。”
他声音清冷平稳,不带情绪,“往後每月,我会不定期召集所辖三家医馆主事齐聚。一为核验当月诊治记录是否合规,有无虚报;二则借此契机,互通有无。若有疑难杂症,亦可群策群力,共商解法。”
“纪医官身兼重任,竟还为这等庶务亲力亲,实令我等小馆受宠若惊。”
孟玉桐口中说着敬语,心中想的却是,他这样的大忙人,怎麽也来操劳这等核查小事。
日後由他负责照隅堂的核查事宜,岂不是免不了要与他常常碰面。